《[剑三同人/五毒中心/毒ALL]蛇蝎美人》作者:第三只土狗   文案   主毒花、毒藏、毒秀。   附带毒苍、毒明。   作者三观不正,五毒苏,不是啥好人。   可能没肉。   如果内容被锁,请转道本人微博,微博ID:北堂很宅   内容标签: 武侠 强强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巫暝,古扎巴布 ┃ 配角:花鹤翎,唐佰越,叶清歌,柳白朗 ┃ 其它:剑侠情缘三网络版,五毒 第1章 引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浩气盟   蟾仙村   卓德保在叶清歌踏上竹楼的台阶后才回过神来,时机明显已经晚了。   午后的凉风随着叶清歌的步伐穿过竹楼,吹拂巫暝门外廊下的竹铃,叮叮啷啷。   一进门,叶清歌就愣住了,竹木搭建的地板上散落了许多的衣物——苗银的首饰,苍云的铁甲,红白相间的明教弟子服,一层盖着一层,狼藉了一地。   急急忙忙追上来劝人的卓德保眼见着这位叶家少爷的脸色随着目光推移,一点点阴沉下去,有点担心自己现在走上去拦人会被重剑劈成两半,故而识趣的摸着鼻子偷偷的退了出来。   随即,不出所料的听见了剑气纵横的声音。 第2章 章一   “听说你昨天又和叶大少吵架了?”   巫暝应了一声。   他从药浴中浮出头来,摇晃着脑袋倒出耳朵里的药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花鹤翎问了什么。脑子里像断片了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在浓郁的艾香中回过神来,嗤笑了一声。   “你听谁胡说?明明是他追着我,差点把我打了一顿。我可全程没还手。”   花鹤翎来了兴趣,也笑了一声,问:“哦,为什么?”   巫暝扭过头,道:“你不会想知道为什么的。”   话音方落,花鹤翎端着准备好的艾针转过屏风来,扫了一眼浴桶里的男人。   巫暝有着一副好皮囊——虽是平凡无奇的乌发墨眼,轮廓却格外分明,隐有几分异域风情。那张精致的面庞上,最为出彩的便是那双深邃而迷人的眼睛。巫暝的眼睛美的与寻常人不同,一般人都喜欢明亮透彻的眼睛,但巫暝的眼睛明显不是这般,巫暝的瞳色似浓墨般深沉,配上他那浓密的有点儿过分的睫毛,使得这双形状美好的眼睛看起来总是过分慵懒,不仅算不上明亮,个别时候反倒显得无神。可当你正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就会发现那像是一条沉寂在岩石之下暗流的河,似有妖术一般吸引着你的目光,等你自觉失态的回过神来,便发现这眼睛的主人一定被你这呆头鹅的模样逗笑了。   巫暝笑起来的时候,他那天赐的好皮囊的杀伤力便似山洪暴发一般膨胀,尤其是这时你还直视着他的眼睛,稍有不慎一颗心就要被他偷去了。   花鹤翎常暗里唏嘘,亏得这祸害是个断袖,不然这世上有得多多少男默女泪的故事。   花鹤翎将托盘放到一旁的高几上,伸手入水中测量了一下温度,判断道:“还要等一会才能开始。”   巫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抬头时,两人四目相对,花鹤翎眼眸流转,眼角眉梢皆是淡淡的笑意。   巫暝沉默了片刻,终究没抗住,招了。   “前天小雁休沐,从武王城回来找我。”   花鹤翎见他开了话匣子,一派淡定的坐到一旁的红木凳上,就着八卦孵茶。   巫暝口中的小雁,花鹤翎也熟识。   小雁大名雁长风,是苍云军王不空手下的一名弟子。   雁长风年方二九,天性开朗直爽,是个颇受长辈们看好的少年。几年前被王不空送到浩气盟来磨练,在盟内口碑很好,唯一的污点大概就是跟着巫暝断袖。不过这是两人的私事,且两人断的坦坦荡荡,除此之外,也别无毛病。浩气盟内多是江湖儿女,见识宽广,不拘小节,所以平日里同袍们也不会因此找不痛快。就连时时刻刻以兄长自居紧盯巫暝的叶清歌,也无可奈何。   花鹤翎点评道:“叶大少不会因为这个出手打你的,你和小雁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况且在你的一二三四五六七……里面,小雁在他看来,应该是最好的。”   巫暝回味了一下前日的风流,闭上眼,暧昧道:“小雁本来就很棒,我们两个一直很合得来。”   浩气盟内很多人都诟病巫暝这种拐骗新兵蛋子的行为。但花鹤翎知道,雁长风和巫暝结缘早在雁长风进入浩气盟之前,而且那时候早已发生了不可言说的关系,巫暝应该是雁长风的第一个男人。   花鹤翎将茶盏放下,摇摇头,道:“我对这些细节不感兴趣。”   巫暝说:“说实话我也不想从细节说起。这件事情就糟糕在……发生在最重要的细节上。”   花鹤翎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巫暝看着他茫然的脸,忍不住笑了一声。   “鹤翎,我知道你没什么经验。唔……但你是个大夫,一定也知道男人在床上,有最无法控制的时候,嗯,就是哪个时候……我在小雁的身体里面,他差一点就要不行了,我们都……神迷意乱。”   随着巫暝低沉而性感的声音,花鹤翎脑海中难以抑制地浮现出一些旖旎的画面,他不动神色的眨了一下眼睛,他想是这屋里浓郁的艾香让他有些晕眩,他该出去透透气。   “然后陆爽来了。”   巫暝用一切都结束的口吻让花鹤翎脑中的画面瞬间幻灭。   “什么?”   巫暝语速飞快地道:“陆爽来了,他脱了衣服,然后上了床。一切都变得很混乱。”   花鹤翎听得张目结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可置信道:“小雁还在你的床上,他不介意?”   “鹤翎,你第一天认识他?”巫暝朝天翻了个白眼。   花鹤翎对于陆爽接触不深,仅有数面之缘。只知道这个明教弟子是突厥人,干着脑袋别再裤腰带上的买卖,行踪成谜。   但花鹤翎对他印象颇深,因为两点。   第一,巫暝曾经无意中透露过,陆爽是巫暝第一个男人,一脚踹开了巫暝放荡不羁的情场大门。   第二,他第一次随巫暝出关的时候,在龙门荒漠恰好碰上陆爽,陆爽暗示想和自己来一场露水情缘。   以至于现在想起陆爽,花鹤翎心里依然有些戚戚然。   巫暝无奈道:“你也知道,陆爽那家伙在床上有很多特殊的癖好。我要是把他一脚踹下去,他只会更加兴奋。而小雁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我也是疯掉了,只能任他乱来,等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叶大少站在床边。”   花鹤翎想象了一下昨日蟾仙村内的画面,最后竟有些幸灾乐祸,忍不住笑道:“听起来很刺激。”   巫暝无所谓的附和道:“是啊,刺激的命都快没了。”   听完八卦,花鹤翎又量了一下药浴的温度,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开始挽起袖子替巫暝按摩施针。   巫暝靠在浴桶壁上,任他施为,因无事可做,又回忆了一遍昨日的细节,忍不住抱怨:“我有时候真受不了他。”   花鹤翎楞了一下,问:“你是说陆爽还是叶大少?”   巫暝道:“当然是叶清歌。陆爽在床上玩很疯,几乎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但完事以后,他裤子提的比我还快。因为陆爽很清楚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叶大少在这点上远不及他,他二师父是我义父,但他不是我义父,我的私事连我娘都不操心,他却总是以兄长的身份站出来插一脚。真是烦死了。”   对于叶清歌对巫暝的态度,花鹤翎不予评说,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转口问道:“你怎么突然提前来找我施针?最近有事吗?”   巫暝答道:“嗯,前两天接到韩广的消息,他说不空关有一批重要的物资,需要运回落雁城。让我们去接应一下。”   花鹤翎困惑道:“押送物资的事情,不一直都由正力堂负责的吗?怎么这次让蟾仙村出面?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巫暝沉默了一下,郁闷道:“对啊,所以由叶清歌领队。我也不知道韩广在搞什么鬼,特别要求我跟着一起去。”   花鹤翎略微一想,好奇道:“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这般要紧,能请动叶清歌这位副堂主。”   巫暝也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外援。”   花鹤翎本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因为巫暝说的没错,虽然巫暝在浩气盟内领着灵蛇长使的尊号,但这实际上不过是浩气盟与五毒教之间的一张门面。巫暝基本不参与浩气盟内部的核心事务,他花鹤翎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客卿大夫,这些事情轮不到他们两人来操心。   但转念间,花鹤翎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惊道:“等等……你是不是记错日子了?叶大少今天早上就带队出门了。”   闻言,巫暝也跟着惊了一惊,在浴桶里坐直了身子,溅起一阵水花。他愣在原地,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韩广寄来的书信,很快便想通了,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低声骂道:“叶清歌有时候不是一般的幼稚。” 第3章 章二   花鹤翎闻言,一点便通,旋即又有些头疼,他问道:“要追吗?”   “不去。”巫暝断然拒绝,恼怒道:“我有病啊,去找那不痛快!”   花鹤翎心道,这话也没什么错,你确实有病啊。   又想,这两人真是半斤八两的幼稚。   不过,叶清歌除了在‘管教’巫暝这件事上特别容易意气用事,其他方面都出了名的稳重自持——他虽未过而立之年,却已算是浩气盟内的‘老人’了。所有人都知道,今年年底他就能将那‘副’字去了,想来也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敢把巫暝撂下。   思此,花鹤翎便不再多言,专心为巫暝施针。   巫暝虽然嘴上赌气,心里想的也与花鹤翎无二,逐放宽了心,懒得再计较这件事儿。   几日后,巫暝按照原先与花鹤翎说好的,陪同他到落雁城里走了一趟,照例为一位浩气盟老将问平安脉,却不想方从老将院里出来,便迎头碰上了前日里给巫暝飞鸽传书的韩广。   韩广这军痞出身天策府,加入浩气盟也有一些年岁了,如今正是瞿塘峡内浩气盟不空关据点的守将。巫暝年少时喜欢游历四方,没有加入浩气盟前便因故结识了韩广,两人算是喝过酒的朋友。   韩广见着巫暝,先吃了一惊,问道:“你怎还在这儿?”   巫暝也奇怪道:“这话我也正想问你,现在又不是述职的时候,你不在不空关里操练你那群新兵蛋子,怎回了落雁城?”   韩广奇道:“叶大少没告诉你?”   韩广见到巫暝一听到叶清歌的名号便面露不快,心里顿时了然,咂嘴道:“天啊,你俩竟又吵起来了?”   巫暝满是不悦地辩驳道:“我没有跟他吵。”   韩广立刻摆出一脸‘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德行吗?’转头用眼神示意花鹤翎赶紧给他透露一二,花鹤翎无奈地道:“老问题,没什么好说的。”   韩广嘿嘿笑道:“就是因为是老问题,我才想知道啊。巫暝这次又做什么了?难不成他把叶大少给睡了?”   巫暝松了松手指,忍无可忍的威胁道:“韩大头,你皮痒痒了是吧?”   韩广一脸我就是皮厚欠揍的模样,朝巫暝暧昧的笑了笑,道:“这里没有外人,说实话,叶大少对你的心思,别人不知道,你这种情场老手难道还不知道么?”   巫暝眸中一凛,吹了一声短哨,韩广立刻感觉到自己耳朵后面一阵湿冷,一条细红蛇吐着芯子从他耳朵后面爬出来,顿时将他吓了一跳。幸好他反应极快,立刻抓住蛇头,用力一扯,甩到地上,红蛇在地上扭了扭身子,最后顺着冰冷的汉白玉石阶爬到巫暝的脚踝上,卷了起来,静止不动了,仿佛和巫暝那脚踝上的数个苗银饰物一样只是死物。   韩广抖着浑身的鸡皮疙瘩,一脸难以忍受地道:“我真搞不懂,你那些个姘头们怎么敢跟你上床!”又对花鹤翎告状道:“花五少,你也不管管他?”   巫暝邪气地笑了笑,道:“我在床上从不玩蛇,只玩鸟。”   花鹤翎轻咳了一声,道:“还是先说正事吧。你为什么让叶大少这趟带上巫暝?”   韩广舔了舔嘴角,咧开嘴露出那一口可恶的白板牙,春风得意地笑了,道:“这事说来话长,你们得先请我喝酒。”   “今年春末的时候,我在长江上逮到一条大鱼。”韩广痛饮了三大碗以后的开场白,让巫暝想到江湖上曾经流传甚广的一句话,我去年买了个镖。   “这事本来不该跟你们说的,不过现在也没关系了。”话虽如此,韩广提起这事,难免有些洋洋得意。韩广压低了声音对巫暝道:“老子把柳白朗给逮着了。”   花鹤翎几乎不过问江湖事,但看巫暝神色骤变,也知道这柳白朗定然不是个一般人物。过了一会,巫暝脸上带笑,赞叹道:“可以啊,老韩。”   巫暝虽然不怎么接触浩气盟内部的核心事务,但江湖见闻却不浅薄,柳白朗此人他亦略有耳闻。据闻这柳白朗出身七秀,是这几年来恶人谷内新晋的一位首领,势头正旺。   韩广谦虚道:“也是为兄运气好,为了抓他,我没少花功夫,差点还功亏一篑。”   巫暝笑骂道:“谁他妈是你弟弟。你瞒的倒也是挺严实的,平日里看你嘴上没把,没想到还有正形啊。”   韩广道:“呔!你小子懂什么,老子这叫深藏不露。不过当日抓他的时候,走漏了风声,所以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怀疑我的不空关里有细作。况且这柳白朗虽落在了我手里,可他手底下还有一娘们,叫阿娜依,对他忠心耿耿,一直想将他给抢回去。”   巫暝道:“这阿娜依我也知道,她原是天一教的人,乌灵风在长安败给了曲教主以后,她就逃入了恶人谷。”   韩广抛了一颗花生米,用嘴接住,附和道:“这娘们就从你们苗疆那儿出来的,功夫不咋样,阴招子特别多,尤其是会玩蛇。所以我就想到你了。”   巫暝眸子一转,问:“你让叶清歌押解的是柳白朗?”   韩广嘿嘿痞笑道:“不是啊,柳白朗已经被我废了,不用带回来了,我在他口里也套不出什么话来,这次就是回来请示一下,看能不能就地解决了那孙子。我只是告诉别人,我让他押解的是柳白朗,我想看看我不空关里的奸细到底是谁……”   韩广一边回话,巫暝一边掐着指头算日子,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最后韩广的话没说完,巫暝抬眸凶狠地瞪了他一眼,韩广心理咯噔一下,顿时怂了。论行兵布阵,巫暝绝不是他的对手。但若单打独斗,巫暝便是不用毒蛊,韩广也难在这五毒弟子身上讨到好处,条凳上腚旋即没骨气的挪开了两分。   巫暝阴测测地道:“你他妈有病是吧?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在信里跟我说清楚?”   韩广愣愣道:“我就是怕信件不安全啊。而且我跟叶大少说了……”   听到这儿,连花鹤翎也觉出不对了,喃喃道:“难怪那日出门前,他向我讨了许多驱虫避蛇的药。”   话音未落,巫暝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扭头就走,其身法疾如迅雷,一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韩广还没回过味来,指着巫暝的去向,问花鹤翎道:“他这是怎了,耍赖账吗?”   花鹤翎眉宇间也有了愁色,从袖里摸出碎银结账,解释道:“叶大少与他赌气,提前出发了。今天本该回来了才对。” 第4章 章三   巫暝自落雁城内牵了一匹快马,急奔出了南屏山,日夜兼程,顺着浩气据点打听叶清歌的下落,直至巴陵郡内,才从逐鹿坪的守将口中得了他的音讯。   叶清歌那一行人果然出了事儿,被困在了招魂岗。   这招魂岗十数年前本是个乱葬岗,天一教在中原风头正盛的时候,在此建立了一个据点,借着那些无名野尸大炼尸人,顺带豢养了许多邪物。后来天一教没落,中原内大多数的据点皆被武林正道人士捣毁。只是这招魂岗本就是个荒无人烟的山村野地,经过这番肆虐后,更是无人再敢出入,成了一块禁地。   随后几年,天下兵荒马乱,也就无人再有闲功夫去管这荒僻之地,那些侥幸逃脱的蛇虫蛊兽借机休养生息,逐渐兴旺了起来,成了这山头上的一霸。   平日里,巴陵郡附近的村民山客皆是绕道而行,两方也算是相安无事。   只是自不空关回落雁城的官道,恰好途径这招魂岗下,那阿娜依不知祭出了什么邪法,竟引得原本各自散布在山林之中的蛇兽聚成一股,齐齐攻下山来,且像是发了疯一般,见人就咬,也不恐刀剑兵刃,虽死伤了无数,却依旧前仆后继。   叶清歌虽是早有防备,但手中驱蛇之药在阿娜依的邪法面前效用大减。他带来的人手虽然个个英勇,但面对漫山遍野的蛇兽,仍旧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那些蛇虫蛊兽大多带有剧毒,折损了些许人马后,叶清歌自知久战不利,便吩咐众人弃下物资,且战且退,躲入一道天险之中,暂且驻扎下来,发出讯号向巴陵郡旁的逐鹿坪求助。   逐鹿坪的守将见了求救的讯号,也曾领兵前去支援。只是那阿娜依此番是铁了心思要救柳白朗,死咬着叶清歌不肯放,又在那天险外布下了蛇阵与援军周旋,拖延时间。   这巴陵郡临近丐帮总舵,逐鹿坪的守关大将封十七娘也是一位出身丐帮的女杰,喜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手下的兄弟也大多是练外家功夫出身,对于南疆的巫蛊之术可谓一窍不通,面对那蛇阵一时间只得束手无策,正是焦头烂额之际,降下了巫暝这场及时雨。   封十七娘听说过巫暝的本事,问他破解蛇阵可需准备些什么?   巫暝道:“一坛好酒。”   封十七娘问:“雄黄酒吗?”   巫暝道:“我不太喜欢雄黄的味道,十年以上的花雕最好。”   封十七娘奇道:“这是何故?”   巫暝道:“我骑了两天一夜的马,现在浑身没劲。吃饭怕消化不好,只能路上喝酒了,走吧。”   封十七娘暗道这小子有点意思,逐亲自点齐了人马,与巫暝一道杀往那招魂岗下。   天险之外聚集的蛇阵比日前延伸了数丈,各色的蛇兽盘杂铺了一地,彷如古之酷刑菜盆,封十七娘这样见惯了腥风血雨的女豪杰见了,也不由皱眉,打心眼里生出一股恶心。随即跟来的浩气盟弟子更是不忍直视,唯有巫暝因常年接触此类物件,心中无半分忧惧,淡然直视。   巫暝让众人停留在外,独自翻身下马,走上前去。众人本恐惧那密集的蛇兽,但见巫暝走的云淡风轻,神情甚是自若,又不由生出好奇之心,忍不住在外翘首相望,想看这五毒弟子有何高招。   此刻暗中潜伏在山壁另一端的一男一女,见到巫暝也各自微变了神色。   巫暝走到蛇阵前抱臂,如临风玉树,姿态潇洒立在蛇阵之前,细细打量了那蛇阵片刻,心中暗道:“这阿娜依确有几分本事,不过,此番更是借了这招魂岗的东风。这空气中浓有双生毒花的香气,双生毒花是我教特有的毒物,此时也非是花开之期,她定然是焚烧了大量带有双生毒花的香料,形成香雾,刺激这漫山遍野蛇兽,使它们不惧生死,再以她自己驯养的蛇蛊驱使引导。”   看破了阿娜依的把戏,巫暝低笑了一声,心中又道:要解开这蛇阵与他而言并不困难,只是杀了那阵眼上的蛇蛊,这群蛇就失了头领,受这花雾刺激,定会四处伤人。唯有将这群蛇兽全部轰回那无人的山岗方且妥当。   打定主意后,巫暝盘膝坐下,闭目凝神,运起内功。   封十七娘在远处观望,心道奇怪。她虽对苗疆巫毒之术一窍不通,但行走江湖多年,也结识过几个五毒教的弟子,知道五毒教吃饭的家伙是虫笛,擅长用音律驱使虫蛊。巫暝不以虫笛驱蛊,却原地打坐练功,这是何故?   她的困惑很快转为了惊诧,因为不久后她就见到巫暝头顶生烟,背后逐渐浮现出一道庞大的双生蛇影,直至那双蛇影趋于完整,刹那间双蛇开目,金色蛇瞳冰冷阴邪,蛇阵内旋即起了骚动,众蛇兽纷纷惊慌退却。   此时巫暝开口大喝一声:“滚。”   蛇群便如浪潮一般汹涌的挤向招魂岗的方向。   躲在暗处的阿娜依想要出手阻拦却是来不及了,更令她惊异的是,那些本就是由她亲自豢养的蛇蛊竟然也不再听她号令,虽不至与像寻常蛇兽一般仓皇逃离,却也不敢再向前半步。   阿娜依见大势已去,心中愤恨,用俚语大骂了一声。   相比她的气急败坏,她身后一直默默矗立的男人更显沉稳,面上无悲无喜,连语调也不带一丝起伏,冷淡问道:“你的蛇蛊还能用吗?”   阿娜依咬牙切齿地摇头,恨道:“不管了,杀下去。叶清歌早中了我的毒,现在不顶事了。我要将他擒来换首领。”   男人不置可否,利落的飞下山壁,号令早已埋伏好的人马杀将出来。   另一头封十七娘也早做好了准备,见蛇阵之危既解,余下的蛇蛊也十分惧怕巫暝的模样,当机立断,扬鞭策马,领着手下兄弟杀上前来。   两路人马短兵相接,杀成一片,巫暝无心这方战局,趁乱遁入了天险。   天险之内,由叶清歌临时编排的巡卫见了巫暝,满布血丝的双眼立刻亮了。   “巫大哥,你是来救我们的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外面的蛇阵好像有动静?”   巫暝微微一笑,勾上人家小青年的肩,揽着人往回走,问:“你们家老大呢?受伤了吗?”   巡卫难过道:“老大刚歇下,他连着几天没闭眼了。他为了保护我们,断后的时候被那贼婆娘的蛇咬了一口。他封了穴道,也放了血,可效果都不好。只能暂用功体压制。”   巫暝敛了笑,正色道:“带我去看看。”   叶清歌正倚着一方青石抱剑小憩。   他本年未过而立,只因眉目凌厉,平日里两道剑眉常蹙,薄唇也总是紧抿,故显得老气横秋。此刻在睡梦之间,神色舒缓,又因失血憔悴,反显得稚嫩了。   让巫暝不由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   准确算来,叶清歌与巫暝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只是这一段缘分短了些。   巫暝不姓巫,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因为他生下来就没有爹。但他有一个义父,正是叶清歌的二师父,名唤叶归舟。   叶归舟自称是巫暝父亲的故友,但叶归舟和巫暝的母亲从不肯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巫暝也从不过问。巫暝出生后不久,叶归舟说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就自告奋勇的做了巫暝的义父,他自己一生没有成亲,也没有子嗣,将巫暝视若己出。   巫暝出生后不久,安禄山攻下了洛阳,天下陷入烽火战乱之中。   他本随着母亲住在七秀,叶归舟担心他们母子两人的安危,就将人接到了藏剑山庄附近安置。   叶归舟年少时血气方刚,惹出过一件祸事,后来被自家兄长拘回藏剑,以禁足思过为名包庇他,所以不好出门。便时常指使叶清歌来照顾巫暝母子,叶清歌比巫暝大上六七岁,巫暝蹒跚学步的时候,他已是个小大人了,性子像极了他大师傅,也就是叶归舟的长兄,少年老成,年纪轻轻便办事妥帖沉稳。   巫暝现在出落的祸国殃民,小时候自然也是个美人坯子,粉雕玉琢,十二分的可爱,性情更是乖巧听话。叶清歌自己也有个差了一岁的弟弟,但他弟弟那时正逢七八岁,猫狗嫌的年纪,脾气与叶清歌迥然不同,非常能折腾,常常让叶清歌感到头疼。所以对比家里那个仿佛上辈子他欠了许多钱的弟弟,叶清歌非常喜欢温软可爱的巫暝。   但当巫暝七岁的时候,随母亲到扬州的再来镇上采买时,遇见了一位五毒来的长老。长老发现巫暝有与灵兽沟通的天赋,巫暝的母亲阿依古丽便做主将巫暝送往南疆学艺,叶清歌与巫暝的这段青梅竹马也就断了。   巫暝再回到中原时,性情已与幼时大不相同,叶清歌却还是老模样,将巫暝当做孩子管教,尤其看不顺眼巫暝那混乱的私生活,因此常与巫暝闹出不快。   巫暝盯着叶清歌的睡颜,心道,这样不是很好么,干嘛总皱着眉头呢? 第5章 章四   巫暝蹲在叶清歌身旁,对着叶清歌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叶清歌立刻警觉的转醒过来,睁眼见到巫暝,先是一惊,尔后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三分喜悦,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最终将那万般情绪全部压住,沉声叹道:“你来了。”   巫暝见他左手单手搂着轻剑,与常日不同,知他肯定是右手受了伤,便努努嘴道:“将手给我看看。”   叶清歌与他虽尚未解开心结,但毕竟是打小的情分,与常人不同。况且他生性稳重,知道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便依言将中了蛇毒的手交给巫暝查看。   他的整只右臂都被蛇毒肆虐,虽做了简单的处理,但毕竟此处简陋,无医无药,此时已青肿异常,还隐隐发出一股腥臭,他自己都不忍看了,扭过头去。   虽出身五毒教,但自幼一心一意的修炼毒经心法,对于补天诀研究的不深。   不过对于蛇毒,他有自己的法子。   他小心翼翼的扶着叶清歌的手,认认真真端详着叶清歌的毒伤,思了片刻,问道:“你手底下的人,同你中的毒可是一样?”   叶清歌略一思索,方答道:“漫山遍野的蛇兽,种类各有不同,只是看伤口,都是蛇牙印子。”   巫暝道:“那便好办。”   说罢,他扶叶清歌坐起身来,自己则走到他身后,盘膝坐下,在他背后扺掌运功。不过片刻功夫,巫暝便将叶清歌体内的蛇毒全数吸纳到自己的体内,转眼间叶清歌右臂上褪去青紫浮肿,只剩下一道狰狞泛白的十字伤口。   巫暝的内力在他体内运行了一个周天后,叶清歌只觉筋脉顺畅,灵台清明,心中积郁了几日的闷气也随之散去。他不由感慨这五毒内功神奇,又不免担心连累巫暝身体。   因此,待到巫暝收功,他便立刻转过头去查看巫暝的状况,却不想巫暝面上不见难色,反添两分红润。   叶清歌不明所以,先是微微惊讶,而后更是暗暗称奇。   巫暝又如法炮制,为众人吸纳了蛇毒。   叶清歌本也担心他受不住这蛇毒的厉害,但耐着性子看他吸纳了几人后,依旧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反倒有越来越滋润的势头,便放下心来。又听人禀报,天险外似有动静,仿佛遥遥望见了那浩气盟的长空旗帜,叶清歌恍然大悟——巫暝虽浪荡不羁,但非蠢钝之人,岂会孤身前来?   当下便清点了剩余的人马,领着众人杀出去,意欲封十七娘汇合,一道剿了阿娜依。   巫暝为众人解毒过后,走出他们藏身的天险,便见到这一副混乱场面,只觉得一阵头疼——他加入浩气盟,纯粹是奉行师命。自身对这两大阵营的恩怨纠纷,提不起半点兴趣。   正当他因这干戈厮杀感到厌烦不耐时,却见战场外飞来一只暗箭,急若奔雷,亮如闪电,直射向叶清歌处。   巫暝脸色一变,来不及去摸自己吃饭的家伙,急急将自己左臂上的苗银手环掷出。   苗银质轻,好在巫暝内力深厚,情急之下的处理,虽然未能将那铁箭毁去,也能将它打偏。   巫暝顺着箭矢来处望去,见到一个唐门弟子,正是方才在山壁上站在阿娜依身后的男人。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目十分清秀俊朗。与巫暝四目相接后,他冰冷的面容上竟渐渐化开一个淡淡笑容。   巫暝吃了一惊,心道,他怎也在这儿?   那人放下手中的千机弩,用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自己,最后指了一个方向,转瞬以奇诡身法消失在郁郁苍林之中。   巫暝回过神时。战局之内,阿娜依见叶清歌蛇毒已解,她再讨不到便宜,也令众人四散溃逃。封十七娘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也担心叶清歌等人的伤势,便不再让人追了,下令整顿收兵。   回去的路上因为缺马匹,叶清歌只得与巫暝同骑,巫暝念他手伤未愈,便让他坐在自己前面,自己在后面扶着他。叶清歌略有些尴尬,背挺的笔直,仿佛后腰长出了一根无形的擀面棍子,惹得巫暝不由笑了一声。   叶清歌问他:“你笑什么?”   巫暝大言不惭地道:“我害羞啊。”   叶清歌被他点破心事,本有些恼怒,但转瞬又觉得自己这实在太孩子气了,与巫暝计较个什么?反是宽心坦然道:“我们本是兄弟,没什么好害羞的。”   巫暝得了便宜,却也知道分寸,不卖乖,微笑着附和道:“这是自然的。”   他们打马晃晃悠悠地绕过巴陵郡。   此时正是初秋的天气,天上云雁成群高飞,地上稻麦金黄璀璨,凉风吹着田埂的野菊摇曳,皆是平静祥和的模样,十分讨人喜欢。   还未到逐鹿坪,巫暝便远远瞧见了两匹熟悉的好马,心中即刻大喜。   这两匹好马,一匹是仿若乌云盖雪的白蹄乌,另一匹则是毛色恰好与白蹄乌相反的长安名驹素月。   巫暝耐着性子等□□的绿螭骢磨蹭回到逐鹿坪内,果不其然一眼就瞧见了方从药房里走出来的花鹤翎,他正与此处的军医交代事务。巫暝便将困倦的叶清歌扶下马,交与他人,嘱托好生照顾。   自己则走向花鹤翎,将人揽住,一面往客房走,一面喜道:“怎么来的这般快?”   花鹤翎淡笑道:“没有你快啊。”   巫暝笑了笑,又道:“他们的蛇毒我都解开了,已无大碍,只剩下皮肉伤。你可交给那老军医照顾,自己偷偷懒也是无妨的。”   花鹤翎道:“有你在,我并不担心叶大少他们的安全。”   巫暝眸子一转,笑道:“我自然也是安然无事。”   花鹤翎应了一声。   巫暝又问他,可曾用过午膳?   花鹤翎如实的回答,不曾。   巫暝道:“那刚好,我正要去厨房。我正怕这里的大厨将花五少养粗了,还是我亲自下手比较妥当。你且到屋里去小憩片刻,等我两刻钟。”   花鹤翎愉快的答应下来,回屋看了两刻钟的医书,巫暝便如言端了五菜一汤回来。   此时封十七娘领着韩广一道过来视察伤兵,也寻着香味找了过来。   封十七娘进门扫了一眼食案,只见上头两荤三素,有凉有热,刀工精湛,色香俱全。   不由抚掌惊叹道:“花五少,你们这些名门大家与我们这些江湖粗人就是不一样!出门在外,竟然还有雅兴带个厨子?”   花鹤翎礼貌的递上两双筷子,笑道:“厨子没带,只有一位挚友。”   巫暝端着一陶盆梗米饭踏入门时,封十七娘刚尝了他做的松鼠桂鱼,对巫暝竖起拇指,称赞道:“当可嫁了!”   巫暝也不生气,反倒笑了笑,给三人盛了饭食。   封十七娘本不饿,只是被这饭香勾起肚里馋虫。韩广更是先一步用过饭了,但此时也忍不住食指大动,便也厚着脸皮坐了下来。他品尝了诸菜以后,便放下筷子,喝着小酒叹道:“所以嘛,我常说你小子能拐到那么多男人,也是有些门道的。”   封十七娘与韩广是旧相识,她正是从韩广口里知了巫暝,自然也听过巫暝那乱的一塌糊涂的情史,以往她不以为意,只觉得巫暝不祸害女子,人家与他又是两厢情愿,无可,无不可。只是也曾奇怪过这南蛮子到底有什么本事,是不是南疆真有那情蛊,才使得天下男人都对他趋之若鹜?   此时气氛正好,又见巫暝不是心中狭隘之人,便也跟着以竹筷敲着陶碗感叹调侃:“说真的。如果巫暝兄弟,你还有个兄弟姐妹,也无须你这般花容月貌,沉鱼落雁,模样有个你的三分四分就足了。武功也不必像你这么高,有个你的六层七层也就足了。只要有你九分的义气,十分厨艺,一分的花心,无论男女,姐姐都愿意余生与他策马同游,生死不离。”   巫暝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也跟着开玩笑道:“世上若真有这样的好人儿,姐姐恐怕也没有机会。”   封十七娘佯装不忿道:“这是为何?难不成在你心里,姐姐我配不得吗?”   巫暝道:“那倒不是,封姐自然是顶顶的好女子。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若有这样一个兄弟姐妹,我一定做主将他许给鹤翎做媳妇。”   花鹤翎一直在旁默默听着他们说酒话,此时听巫暝提起自己,冷不丁开口道:“我的终身大事,怎不问我的意见?”   韩广笑道:“那花五少说说,你想要个什么样的?” 第6章 章五   花鹤翎微微一笑,指着巫暝道:“要有他十分的容貌,十分的性情,十分的风流洒脱,只是这人不能是他。”   巫暝听了,笑道:“生我者母亲,知我者鹤翎。”   说罢,两人高高兴兴的举杯而饮。   一旁的封十七娘听得一头雾水,心说,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正要问时,韩广偷偷在食案下捏了一下她的手腕,递给她勿要追问的眼神。封十七娘性情豪爽,却是粗中有细,有着一颗玲珑心,识趣的放弃了这个话题。   几人又相互打趣了几句,酒足饭饱后,巫暝拉着花鹤翎到校场上遛弯消食,韩广才向封十七娘解释道:“我这巫兄弟,虽然天生多情浪荡,但有一点,他绝不动自己的兄弟挚友。自我认识他,他和花五少两人便可谓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偏生却是再清白不过。他平日里最忌别人妄断花五少与他的关系。连玩笑也开不得。”   封十七娘心道,这听着怎有一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巫暝和花鹤翎在逐鹿坪内的校场内稍稍走了小半圈,便一同回了客舍,各自上床补眠。   花鹤翎醒时,已是夜半,窗外一轮明月正皎皎。   他披衣而起,发现床头不远处用红泥小炉温着一锅清粥,食案也换了两道佐粥的小菜,三五块羊羹和一碟蜜饯。   巫暝则在外面点了一盏油灯,誊抄着些什么。   他走过去,替巫暝将烛芯剪了,使得火光更明亮一些,又扫了一眼桌上,发现巫暝竟然在抄写心经,不由笑道:“真是奇了,你平日对神佛是一概不信的。”   巫暝无奈道:“说实话,我现在也是不信的。”   花鹤翎问:“那怎么抄起了这个?”   巫暝叹了一声,手上笔墨未停歇,也未抬头道:“这件事儿说来很有些惹人厌。不过现在左右无事,你先去将那粥盛一碗来,慢慢吃着,我说给你下饭。”   花鹤翎望了一眼窗外深沉夜幕,心中思道,这若是在家中,让长兄看见了,得自责的一夜无眠。不过现如今在外面,他便轻松愉快的盛了一碗清粥,捧在手里,听巫暝娓娓道来。   巫暝说:“我曾与你提起过,我的义父正是叶清歌的二师父,他平日里不便离开藏剑山庄。好容易今年腊月的时候,得了个机会,与叶清歌的大师父一道去庙里上香,求了一只签。不想那是一只下等签,解签的说,今年恐有小厄,易见血光。”   说道这处,巫暝却忍不住笑了一声,道:“以我之见,这是废话。出门杀只鸡,也得见血光,若是一年到头半点血光不沾,才是怪事。我素来不信鬼神,这是我义父教的,所以当日我义父也如是说。”   “但叶清歌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他是个顶孝顺的徒弟。当即便在佛前许了愿:今年整一年,每逢初一十五,他要抄一份心经为义父祈福。今日刚好是十五,我方才醒来,看见外头有个大师在给几个附近农家的孩子讲佛经里的故事,就想起这茬了。怕他等会醒过来折腾自己,索性先替他抄了。反正义父也是我的,不亏。”   花鹤翎就这这番话已吃了小半碗的粥,此时放下空碗来,洗了双手,方道:“你单说他孝顺。其实比起孝顺来,你是不输给他的。”   巫暝笑了笑,没说什么,专心的抄写心经。   花鹤翎见他砚里的墨色干了,便起身去替他添了些水,又研磨些墨汁。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谈及既到了巴陵,欲等此事了结,随韩广去不空关转转。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巫暝终于将那剩余的半卷心经也抄完了。花鹤翎替他检查了一遍,发现经文里有几个字,笔墨停顿的不对,都有些不像巫暝的字迹了。他想了一想,伸手去摸了巫暝的脉门。按理说以巫暝的武功,要躲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花鹤翎为他诊脉也不是一两日了,巫暝早让花鹤翎摸出了习惯,也就忘了躲开。   等他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了。   花鹤翎脸色顿时一冷,道:“你今日催动了体内的蛇血,怎不告诉我?”   巫暝装傻道:“回来的时候见到你太高兴了,一时忘了。”   花鹤翎与他相交非是一两日,哪能信他这鬼话,放开他的手,道:“我去准备药材。”   巫暝忙把人拉住,劝道:“哎,别忙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现在去配药材,烧热水,能让全据点的人都知道我的毛病。况且我心里最有数,还没到那地步。你今日好好休息,明天早上再施针也来得及,不差这几个时辰。”   花鹤翎心里虽然着急,却也知道巫暝说的不无道理,此时要闹出动静,明日叶清歌韩广听说了,难免要起疑心,只得妥协道:“明日早些叫我起来。”   巫暝连声答应,将花鹤翎送到床边,让他坐下。又往自己床上抖开被褥,在里面塞上枕头,粗略的伪装了一番,转过身来对花鹤翎道:“我等会要出去一趟,任谁问起来,你都说我睡了。”   花鹤翎冷着脸问:“你还要去哪里?”   巫暝也不瞒他,如实悄声道:“今天我见到小越了。”   花鹤翎问:“谁?”   巫暝道:“恶人谷的唐佰越,你还记得吗?”   花鹤翎的脸色一时十分的好看,彻底没了脾气,翻身上床,将被子盖足了,赏了他一个滚字。   巫暝厚着脸皮笑了笑,滚了。   巫暝借着夜色翻墙出了逐鹿坪,循着一阵悠悠笛声,进入了逐鹿坪南面的桃林,最终在笛声的指引下,在一棵老桃树上与唐佰越成功的会师了。   巫暝到底有几个情人,花鹤翎数不出来。   毕竟两人虽然要好,巫暝也没有无聊到昨夜和谁睡了,都要一早起来和他报备一声的地步。   但若问他巫暝这众多的情人之中,最喜欢哪一个?   花鹤翎几乎能肯定是唐佰越。   因为巫暝第一次见到唐佰越的时候,脸上露出的神情,叫做一见倾心。 第7章 章六   唐佰越栖身的那株老桃树,巫暝瞧着至少有百余年岁,树身粗壮的四五人都难奈何了它。那树也很高,在一众矮桃树里头显得分外不合群,此时无花无果,只有一树的翠叶,每一片都盛满了月光,仿若一朵朵银白的花。   凉凉秋夜,知了的聒噪也淡了,蛙声也远去了,唯有唐佰越手中的短笛,清亮悠长,宛如春风徐徐,溪水泠泠。   唐佰越坐在老桃树低处的一根粗枝上,婆娑树荫掩去他的眉目,雪白月光穿过枝叶照亮他优美的下颚,两片淡蜜色的薄唇勾勒出一丝清浅的弧度。   巫暝旋即飞身上去,在他身旁落座。   唐佰越停下手中的乐曲,侧过头来,用极明亮极清澈的一双眼睛打量着他。   他二人有两三年没见过面了,巫暝的容貌在唐佰越记忆里早已变得模糊不清,若不是今日早上巫暝以银镯击开他的□□,他未必能将人认出来。便是到了此刻,他仍有些不确定,小动物似得靠在巫暝肩上嗅了嗅。   巫暝也不打搅他,任他用这种特别的方式确定自己的身份。   过了一会儿,唐佰越靠在他的肩头,心满意足的笑了。   “是你,巫暝。”   巫暝也跟着莞尔一笑,将人搂住,低头轻吻唐佰越的额头,唐佰越很享受巫暝这种温柔的亲吻,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曾几何时,花鹤翎也问过巫暝,他在情场里摸打爬滚也不是一两日了,为何偏偏对唐佰越却是不同的?   巫暝自己也答不上来。   若说是因着样貌,唐佰越自然是清秀朗俊,齐整标志。但巫暝的一众情人里,实则没有一个比得过他自己的容貌。   若说是因着人品,这东西巫暝自认自己也没有几斤几两,故也就不过分的去要求旁人了。   若说是性情,唐佰越的性情是在一言难尽。   唐佰越的师父唐安之是恶人谷里的一位首领,资历地位比柳白朗老上三分。他年轻的时候在恶人谷收了许多无父无母的孤儿做徒弟,但活到今日的,只剩下唐佰越一个。   若问为什么?   恶人谷里人人都说,因为唐佰越像是个没有脑子没有脾气的偃甲机关人,从来不问为什么。唐安之让他做什么,他便毫不犹豫的做什么。   没有唐安之命令的时候,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睡觉。   所以这一次巫暝还给他捎带了一个荞麦枕头做礼物。   唐佰越很喜欢,接过手来时,轻轻的笑了,像是春日里野地上的小白花,无什么惊人的艳丽,却十分让人喜爱。   若是恶人谷的其他人见了,则会觉得很惊奇,因为巫暝竟用一个枕头将一座冷冰冰的石像变成了活人。   唐佰越将枕头放在巫暝的膝上,枕了上去。   巫暝轻轻的抚摸他柔软如缎的长发。   唐佰越道:“很舒服。”   巫暝与唐佰越的相处,最神奇的一点,便是唐佰越没头没尾的只言片语,巫暝都能心有灵犀的完整理解他的意思。   巫暝道:“这个枕头,是上回回南疆时给你做的。亏得今日鹤翎替我将乌夜啼牵来了,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你。”   唐佰越平静地道:“你在浩气盟。”   巫暝道:“嗯,我师父让我去的。”   唐佰越轻轻的啊了一声,道:“师父的话,是一定要听的。”   巫暝知道,唐佰越如此说,就是理解了他的苦衷。在他们两人心里,师命都是不可违抗的东西,只是难免有些遗憾。   巫暝叹道:“只可惜以后就不能常到昆仑去找你玩了。”   唐佰越迟缓的想了想,慢吞吞地道:“我在巴陵有宅子。你想我,就到这树上来吹笛子,我听见了,来找你。我听不见,你就将笛子放在树顶的燕子窝边,我看见了,去找你。”   巫暝笑笑,说:“好的呀,我再在笛子尾上系上三圈红绳,免得被旁人撞上了。”   唐佰越说:“巫暝,聪明。”   两人就这么晓风凉月的叙了一会儿话,大多时候是巫暝说着,唐佰越听着,渐渐的唐佰越有些困倦了,从巫暝膝头坐起来,揉着眼睛道:“我要回去了,你再亲亲我。”   巫暝笑着问他道:“你想我亲那儿?”   唐佰越用手摸上自己的唇角,巫暝便轻轻的笑着,侧过头靠过去,蜻蜓点水般在唐佰越的唇上落下一个吻。唐佰越伸手搂住巫暝的脖子,本能的希望两人更亲近一些,巫暝便顺势搂住了他的腰,这才伸出舌头来,尝试撬开唐佰越的嘴。   唐佰越刚开始是有些吃惊的,因为巫暝以前并没有这样吻过他,但巫暝的动作并不让他感到讨厌,甚至有些淡淡的欢喜,他便闭上眼睛,随巫暝妄为。   正在两人动情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巫暝噩梦般听见叶清歌的声音:“巫暝,你在做什么?”   原来今夜巫暝翻墙离开逐鹿坪的时候,恰巧被叶清歌远远的瞥见了。叶清歌再清楚不过巫暝那任意妄为的本性,迟疑了片刻,还是担心的跟了出来。只是他犹疑的那一阵,巫暝走的远了,他只能依稀看见巫暝朝南面的桃林去了。   等到入了桃林,一贯方向感不佳的叶清歌顿时觉得每一棵桃树都相貌雷同,他瞪大了眼睛,却像个瞎子一样只能乱晃。最后忍无可忍,打算到这老桃树上来探个路,未想到赶巧看到了这一幕。   巫暝的荒唐,叶清歌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发现巫暝是来与人私会时,他虽然心中迅速窜起了一股恶火,但由于经验丰富,加上前日里被巫暝气的厉害,此时反倒还压住了。   但看清唐佰越衣饰带上恶人谷独有的双斧纹时,叶清歌的脸色刷的一变,顿时可与夜色媲美。   巫暝心中顿时叫苦不迭,心道,叶大少为何每次都来的这么是时候?   只得飞快放开怀中美人,示意唐佰越快走,此时唐佰越最大的优点立刻凸显出来了,他没有问任何缘由,便飞身上了桃树之巅,驾着停在那儿的木甲鸢在月下滑了一道优美的长弧度,消失不见了。   巫暝利落的翻身下树,迎上了叶清歌,按住他即将出窍的御风剑。   “巫暝,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第8章 章七   按理说,此时巫暝应该开口解释一下,但这事实在用不上‘解释’这个词。   因为唐佰越确实是恶人谷的人——只要他师父唐安之还活着,唐佰越可能这辈子都是恶人谷的人。而且今天早上两方混战时,唐佰越的千机弩还瞄准了叶清歌,虽然从唐佰越刚才的反应看来,他并不是针对叶清歌。   总之,此仇无解。   巫暝只能跟叶清歌说,自己出来会朋友。   然后,叶清歌动手揍他。   毕竟叶清歌也知道,说巫暝叛盟通敌还是太抬举他了——巫暝入浩气盟不满三年,其中泰半以上的时间都在江湖上四处游历,他每年只有一两个月踏踏实实待在浩气盟总部,还整日窝在蟾仙村里。分配给他的绝大多数任务,都像这次一样,巫暝只充当打手和蛊术顾问的角色。   于情于理,叶清歌不会将巫暝交给浩气盟来处理,只能自行处理。   处理方式简单粗暴——打一顿,拖回去关起来,什么时候服软了,老实了再说。   所以两人很有默契的对视了一眼,各自亮了家伙,打了起来。   打架斗殴这个领域,两人都算是同辈里的翘楚。   叶清歌自不必提,为人古板耿直到他这个地步,还能活蹦乱跳的活到今日,可见一斑。   巫暝更是私心认为,他在打架这个领域上,资历比叶清歌更深。   说到这一点上,巫暝就不得不吐槽一件事——他记忆中童年的自己和叶清歌记忆中童年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人,巫暝一直想为自己正名,他从小就很能打。   小时候,只要有人敢于对他的身世提出非议或是轻视他那看似柔弱的小身板,巫暝都会努力的教他们学做人。   那时,巫暝能够取胜的主要优势有两个。   第一,他从小打起架来就有一股不要命的气势。   第二,因为他母亲阿依古丽对于他维护自己正当权益采取默许的态度。   正所谓三岁看老,巫暝拜入五毒教后,更是一心一意的在专精这门技术,且做到了内外兼修,一门不拉,还辅修了五毒教的特色专业,制毒。   若是以命相搏,叶清歌自认在巫暝身上未必能讨到便宜。   问题就在于,他们两个之间不存在以命相搏这个前提条件——叶清歌的右臂上还隐隐冒血花,巫暝根本不敢催动功体,只能且打且退。   而叶清歌却恰恰相反,他既知自己的伤势未愈,又念及今夜出来的慌张,只携了一柄轻剑。故花了十二分的气力抽打巫暝,恐不能给这个浪荡子一个狠教训,日后再生出别的祸端来。   这样一进一退,局势几乎到了一面倒的地步,巫暝被叶清歌追在桃林里一顿猛打,心里好不郁闷,加上白日里催动了蛇血,情绪正是容易暴躁起伏的时候,最后脑子一热,心中思道:我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这姓叶凭什么处处管着我?他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一时越想越气,惹火了,生气地吼道:“叶清歌,你给我住手。你要看不惯我,直接将今夜的事情抖出去就是了。我正愁没个好由头到恶人谷里去自在逍遥呢!别老把自己当我老子使!”   叶清歌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提起御风剑,一招听雷杀过去,巫暝避无可避,只能原地运功抵挡。   巫暝这一提气,便觉不妙,内力竟如开闸洪水,奔流而出,源源不绝,如此一来,他这招不仅能抵御叶清歌的剑气,甚至会反推叶清歌的剑气,重伤叶清歌。他欲强制半途收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一时之间不听使唤了。   叶清歌只见一道蛇影巨像在巫暝身后闪现,一晃而逝,快的像是幻觉。   而后便感觉到一股糅合了他的剑气的磅礴内力,如龙如蛟,奔涌而来,如潮水般淹没他。刹那间,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叫万箭穿心,短暂的失去意识后,一股股炸裂的疼痛感从身上每一个关节处传来,他喉头一腥,呕出一口鲜红。   月下,树也寂寂,风也渺渺,婆娑树影间飘过一声轻蔑的笑声。   叶清歌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意识到自己受了不轻的内伤,耳边还有一阵阵未能断绝的嗡鸣声,连神志都尚有几分恍惚。   他浑浑噩噩的思道,巫暝的武功竟然到了如斯境界?   此时,耳畔渐渐传来银铃轻响的声音,富有规律而轻慢,甚至有些像是一支轻快的舞步。   叶清歌也无心去想了,兀自嘴硬道:“我没事。”   一只手略带强硬的抬起了他的下颚,那是一个非常轻佻的动作,叶清歌从未见巫暝用过,但他尚且有几分模糊的视线里,很快映入了那张熟悉的面庞。   那真的是一张漂亮的脸蛋。   叶清歌犹然记得,在巫暝很小的时候他义父叶归舟就很担心他最后长成一个祸害。   彼时叶清歌不懂,他总觉得巫暝是很好的,怎么会成为一个祸害呢?   叶归舟的回答意味深长,四个字,家学渊源。   叶归舟一直觉得,巫暝他爹,相貌平平,都把这个世道祸害成这样了。巫暝这个美人坯子要日后继承了他爹的性情,这世道迟早完蛋。   所以,他曾经一度想狠心在巫暝脸上划两刀。   幸好这件事被巫暝他娘知道了,威胁叶轻舟,他要敢在自己儿子脸上划两刀,她就敢在叶归舟身下划两刀。   叶归舟终究没下得去手。   后来,巫暝自五毒出师回来,叶清歌的两位师父一起见了他,一块儿失礼的把手里的茶盏给摔了。   叶归舟痛苦的发现,巫暝就算没有他爹那性子,也成了个祸害。   只是这次叶归舟再也下不去手了。   叶清歌也能够理解为什么花鹤翎总跟着巫暝满世界乱跑——听说花鹤翎入万花谷之前,就是长安画坛上小有名气的新秀,这种人天生对于美有一种执着。   巫暝安静下来的时候,确实就是一卷美丽的画。   只是叶清歌未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陌生的神色让这种美丽变成一种恐惧。   “你没事……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对你做。” 第9章 章八   月渐渐被云掩去了。   花鹤翎觉得自己只是微微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时,却发现窗外的天色竟渐渐泛起了白。   巫暝还没有回来,花鹤翎瞥了一眼他的床铺,那个可笑的枕头还塞在铺开的被子下面,床边的小火炉却早已冷了,桌上还摆着残羹。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失落——花鹤翎有时候静下来想想,挺佩服叶清歌的,他比自己年长七八岁,脾气却没有半点消退的迹象。   同样的事情,发生多少次,叶清歌都能一样的火冒三丈。   而他却已经从最开始的愤怒,到如今的平静,只剩下深深的疲倦。   他站起身来,准备将桌上的碗碟和那剩下的半炉冷羹收拾到厨房里去。   他知道巫暝一定会回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巫暝虽然一贯放荡不羁,但在‘那件事’上是极有分寸的。况且花鹤翎有自信,哪怕巫暝要带着唐佰越私奔,也一定会回来跟自己打一声招呼。   想到这里,花鹤翎自嘲的笑了笑,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儿,还是坏事。   他推门而出,扑面而来的晨风带着清新的草木香。   天还未亮的彻底,他端着小砂锅穿过校场的时候,却已经有勤奋的浩气兄弟在演练枪法了,还有一位断臂的僧人在一旁静坐修禅,花鹤翎不敢打搅,静静的绕了过去。   厨房里倒是人气更旺,几个新来的伙头兵正在备菜,见到他进来,咧嘴朝他笑了笑。笑的常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花鹤翎怪不好意思的。人家也都能一眼看出来,花五少这身打扮,明显不是能干活的人,立刻有个长得喜气的小葱头凑过来接过他手里的锅碗。   花鹤翎更加不好意思了。   幸好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喧闹,急切的马蹄声和响亮的马鸣声立刻吸引了花鹤翎的注意力,但回来的人不是巫暝,只是一个浩气的传令兵。   花鹤翎忽然有些生气了,但不是气别人,而是气自己。   他微微皱起眉头。   小白丁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说:“花大夫呀,您还是出去吧。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花鹤翎只好点点头,心不在焉的出了厨房的门,顺着路走往回走,复又穿过校场的时候,决定先去药房的仓库里将药浴和针灸所需的药材备齐了。他走到药房仓库的门口,发现门上挂着锁,却是虚掩着的,隔着那小木板门,他还能听见稀稀疏疏翻找东西的声音,这个情节很像是遭了贼。   花鹤翎有点郁闷了。   与巫暝正好相反,他拜入万花的时候,年级已经比较大了,花间游的功夫连入门都没学好。虽然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但估计也就只能缚个鸡缚个鸭什么的,还必须是死的,活的花大夫不忍下手。   这贼敢到浩气盟的据点里来偷东西,胆识就非同一般,花大夫自认没这么大的胆子,只好拿着笔找个不起眼的转角埋伏着,心想见机行事——   要是个小贼,偷点儿不起眼的东西,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要是个大贼,花鹤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小破仓库能有啥东西吸引江洋大盗的。   退一万步说,要真是个大贼,他也必然不是对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越发郁闷了。   令花鹤翎想不到的是,他在暗处等了一会儿,从仓库里蹑手蹑脚走出来的人是叶猫儿。   这个人花鹤翎认识,他是叶清歌的近侍。   说起来也让花鹤翎纳闷,叶清歌自己的性子刚毅执拗,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却没一个相类的,反而都偏于温软可口的类型。叶猫儿的武功平平,相貌也平平,脾气却非常的好,是个老好人的性子。若不是自幼跟在叶清歌身边,不知道要被欺负成什么模样。   花鹤翎稍稍冒头瞥了一眼,叶猫儿手里拽的是一根老山参。   花鹤翎迟疑了片刻,还是追上去轻轻拍了拍叶猫儿的肩,花鹤翎的武功虽然惨不忍睹,轻功却颇有火候,加上叶猫儿心虚,一时间被吓得不轻,回头一见是花鹤翎,叶猫儿张口啊啊啊的叫了几声,才结结巴巴地道:“花……花……花先生,您……您,我没偷东西,我就是急着用,钱我放在里头了。”   说完,自知失言,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却也是后悔不及了。   花鹤翎安抚道:“我知道。只是这老山参不能随便用,有一句话叫虚不受补知道吗?”   其实这很好猜。   花鹤翎很清楚,叶清歌虽然一贯‘狠与律己,严于待人’。但在银钱这种世上,却不亏待任何人,更不用说叶猫儿这样的身边人。叶猫儿买一根老山参的钱还是出得起的,即便真的手头短缺,与叶清歌说一声,也绝非难事。何以要偷偷摸摸的来‘借’?   想必是急着用药,但也正因如此,花鹤翎身为医者方越发感到不放心。   治病疗伤,从来不是越珍贵的药材越好,最要紧的还是对症下药四个字。   花鹤翎问:“问过诊了吗?”   叶猫儿支支吾吾地摇了摇头,一脸难色。   花鹤翎见他这番态度,早知他必有难言之隐,可为医者,他也不能放任不管,便婉转地问道:“你若信得过我,可与我说说他的病症。”   叶猫儿还是摇头,神色越发为难了。   花鹤翎也是无可奈何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准备放他走人。   此时,叶猫儿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心理斗争,终于下定决心,苦着脸道:“花大夫,您救救我们家少爷吧。”   叶猫儿独自出来寻药,花鹤翎本也会第一时间猜测,是否是叶清歌出事了?   但昨日巫暝的态度何等云淡风轻,还劝他莫要太过操劳,花鹤翎了解巫暝对叶清歌的感情——虽非留着同样的血,巫暝却将他视为骨肉至亲。若非他已无大碍,巫暝是不可能放心的。   这养了一夜的伤,怎么还越养越糟糕了?   但既然是叶清歌有事,花鹤翎更不敢怠慢了,忙扯了叶猫儿去了叶清歌落脚的客舍。   叶清歌养伤的客舍比巫暝与花鹤翎那间要小一些,却是个单间,此时正是门窗紧闭,门口竟然还守了两个藏剑弟子。   叶猫儿将花鹤翎领进去,因为没有开窗的缘故,屋子的光线很暗,空气也十分滞闷。花鹤翎一进门就忍不住皱眉,他闻到了一股子烧焦了东西的味道。角落里还真有个炭盆,里头还有些烧的乌黑的碎末,花鹤翎匆匆瞥了一眼,也猜测不出来是个什么玩意。   未转过屏风之前,叶猫儿又再度郑重地抱拳,真切恳求道:“花大夫,请您务必替我们家少爷隐瞒此事。”   花鹤翎心中一面奇道,叶清歌平日里就差把光明正大四个字挂在脑门上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般见不得人?一面心中隐隐腾升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很快便知道了答案。   叶猫儿虽然性格软弱,但办事能力并不弱,做事十分妥帖。他早已为叶清歌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新衣服,但在叶清歌脖颈与耳朵上留下的红痕,花鹤翎是再熟悉不过的——他虽然未经人事,但他在巫暝的身上已经见过太多次这种形状的东西了。   况且,叶清歌的身体状况是瞒不过花鹤翎这个大夫的,他虽然受了很重的内伤,但这绝不是他如今烧的不省人事的根本原因。   一定是伤口在发炎。   花鹤翎很快就下了定论,他扯开叶清歌手臂上的衣服,检查他手臂上的伤口,那个伤口虽然重新裂开了,却没有发炎。   认清这一点的刹那,花鹤翎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哪个色胆包天的采花贼,竟然将叶大少给强了? 第10章 章九   不空关。   地牢的窗户开的很高,且小,角度也不好,只有日出或是日落的时候才能略微照入一缕阳光。   还偏偏照在自己的眼睛上,这让柳白朗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其实这只是个小问题,翻个身就能解决。但偏偏如今的他连翻个身都做不到了——韩广为了防止他逃跑,用了最绝情的手段,抓到他的当下就毫不犹豫的挑断了他四肢的经脉。但韩广却没有废去他的内力,因为他还想从柳白朗口里套出点有用的消息。   一套酷刑下来,柳白朗彻底连翻身躲避阳光都做不到了。   身在炼狱,死亡能带来的解脱便成了一种极致的诱惑。   不断恶化的伤口令他病的浑浑噩噩。梦醒之间常常困惑,是不是和盘托出后去死会比较好?   毕竟手脚筋都被废去了,他已经彻底成了个废人,就算活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可他不甘心啊,那样的不甘心,仿佛到了冥界也能化作厉鬼一般的不甘心。   不甘与绝望交织,轮流控制他的大脑。   此时和煦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他觉得糟糕透了,还是去死比较舒服。   精神仿佛也被逼迫到了极致,甚至开始出现幻觉。   ——死寂阴暗的牢狱内竟飘起了一阵轻快的小调,与他熟悉的江南调很不同,那人哼唱的曲调婉转曲折却又时而冒出几个尖锐的高音来,任谁都听的出来,这人的心情不错。   银铃响动的声音也渐渐在耳畔明晰起来。   最后,银饰叮铃的声音停止了,哼唱的小调也停了,柳白朗听见了一声愉快的轻笑声,他再也忍无可忍,怒睁开眼睛,用喑哑的嗓音喝骂道:“滚。”   逆光中,他看不清来者的眉眼,只能看见他有一头乌黑柔润的及腰长发,像是长安城内最名贵的绸缎。金色的晨光穿过发梢,勾勒出他优美的下巴,照亮他似笑非笑的嘴角。   他听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好久不见啊,你的眼睛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   花鹤翎写药方时的手不禁颤抖,原本飘逸俊秀的行书气韵断断续续,乱了章法。写完后,他望而兴叹,不知是自嘲还是自娱自乐,默默担忧自己日后是否会被叶清歌灭口。   就这样从清晨忙到午后,巫暝却一直没有回来。   花鹤翎在叶清歌的门口亲自给叶清歌煎药,随着时间的推移,见日头缓缓西落,越发感到不安。   日落的时候,逐鹿坪内又来了一个通讯兵,与早上那人不同的是,这人衣摆上沾着血污。   不久后,花鹤翎在客房内听见外面一阵鬼哭狼嚎,起身透过窗户看见校场上的韩广嘶吼着飞驰而出,封十七娘也在校场上清点人马,火急火燎的,整个逐鹿坪一下忙碌了起来。   封十七娘也去找了叶清歌,可叶清歌还没醒过来,叶猫儿又不让她进去,只得去请了花鹤翎过来当挡箭牌。   花鹤翎很识趣的同着急上火的封十七娘解释:叶清歌体内余毒未清,不知怎么经过了一夜潜伏,今天早上发作起来,现在他虽然控制住了毒素。但叶清歌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更别提出来主事了。   封十七娘怒骂了一句:“真他娘地倒霉!”   花鹤翎见她急红眼,心道必是出了大事,恐不能耽搁,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封十七娘咬牙切齿道:“他娘的,不空关出事了,阿娜依召了蛇兽洗劫了不空关,捞走了柳白朗,除了去孤山集巡逻的几个弟兄,其他的人全死了,这狗娘养的!老韩都快疯了!这女人真他妈不是人!!!”   花鹤翎呆愣在原地,心随着封十七娘的骂声凉了半截。   花鹤翎的心情一时间十分复杂——如果说巫暝在浩气盟中只能算作一个挂牌的编外人员,那么他更只能算作借住在浩气盟内编外人员的亲属。   一时间听闻了这样的噩耗,他的心情自然沉重,但更多的是茫然。   封十七娘也知道他是个不顶事的,愤懑之余,顺口问道:“对了,巫暝呢?”   花鹤翎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对上封十七娘锐利的目光,一时间有几分心虚。   花鹤翎目光不自觉的闪烁起来,避开封十七娘的愤怒眼睛,回答道:“他……今天一早就出门去了,我让他去帮我找些药材。”   封十七娘也觉出花鹤翎的神色不自然,但寻思着他毕竟只是个世家公子哥儿,恐怕未曾见过这些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一时被吓到了,也是情有可原,便没往心里去。况且现在她自己心里也是一团糟,便只是安抚的拍了拍花鹤翎的肩,嘱咐他道:“等巫暝回来,你让他多照顾一下逐鹿坪内的事儿。我不放心老韩,得带人去不空关看看。”   花鹤翎答应下来,她便放花鹤翎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花鹤翎想起他刚开始学医的时候,大师兄裴元对他说过的话——太过心慈手软的人,最好不要来做大夫,也注定做不成什么好大夫。   身为医者,反而更要学会看淡生死。   所以封十七娘不知道,花鹤翎虽然看似弱不禁风,但他并不恐惧死人。   他确实在恐惧,但他恐惧的是另一些事物。   他敏锐的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息,像是暴风雨前渐渐集聚的黑云,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回到自己的客舍,里面依旧空空如也,巫暝还是没有回来。   死寂像是□□一样蔓延让他渐渐感到窒息。   花鹤翎站在房门前,又转身离开,他想他现在急需去烹煮一碗茶水,让自己冷静下来。   结果却令他彻底没办法冷静了,因为他在储水的大缸子里没有见到一滴水,却见到了一个大活人。   唐佰越蹲在水缸里,一脸纯然无害的望着他。   花鹤翎面无表情的把木盖重新盖上,复又打开,唐佰越没有消失。   这个人居然还小声地问他:“巫暝呢?”   他想,这真是个滑稽的噩梦。   花鹤翎飞快的左右张望了一眼,确定周围没有闲杂人等,飞速的将唐佰越拽进了房,将门窗都栓紧了。   唐佰越一点也不怕他,他是认识花鹤翎的,他们曾经在昆仑见过面——两三年前,巫暝确实是闲着没事儿干了,活了二十多年后,终于迟钝的对他那位神秘的生父产生浓厚的兴趣,他决定去查查,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混蛋。   叶归舟和阿依古丽虽然都对那个人的名讳守口如瓶,但巫暝知道,线索是很明确的——叶归舟的朋友本来就不多,又不能提起的,一定是在恶人谷里认识的。   所以巫暝决定西出阳关去一趟恶人谷,同行的自然少不了花鹤翎。   这两人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终于到了昆仑雪原上,不早不晚的碰上了唐佰越。   那时候唐佰越正在躲避浩气盟的追捕,藏身在一个非常狭隘的树洞里面——这个人好像天生喜欢这样待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像个冬眠的小动物似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警惕的盯着意外发现他的巫暝,准备采取些行动。   但巫暝只是对着他很轻且温柔的笑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半把葡萄干就默不作声的离开了。   这件小事他回去以后也没有告诉花鹤翎,只是一连几天,心情都十分愉快。   再见到唐佰越的时候,已经是在恶人谷里了,巫暝的眼睛追随着少年的身影微微发亮,花鹤翎从里面读出了溢于言表的喜爱,便不由对唐佰越上了心。   唐佰越和巫暝似乎真的很有些缘分,后来他们能够安然无恙的离开恶人谷,唐佰越也帮了不小的忙。   所以虽然他们之间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但花鹤翎对唐佰越算是有一定的了解。   唐佰越进了门就安安静静的坐着,等花鹤翎回答自己的问题。   花鹤翎想了想,皱眉问道:“你昨天晚上见到他了吗?”   唐佰越如实地回答道:“见到了,但我离开的时候。叶清歌来了。”   花鹤翎傻眼道:“你说什么?” 第11章 章十   花鹤翎晕了过去。   这倒不一定是被气的,也可能是饿的。因为悠悠转醒时,他感到四肢无力,同时自己的胃也不太舒服——他这时才想起来,他今天早饭和午饭都没吃。   这是花鹤翎为数不多的坏习惯之一。   他们家本是世族大家,祖上都是做官的,连他也该入仕。但到了他这一辈,经过战火的洗礼,几位姐姐皆觉得时局动荡,做官未必是什么好事了。故而如今家中只剩下长兄还在朝为官。二姐未嫁,招赘了一位郎君,投身商道,主持家业。   花鹤翎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与长兄和姐姐们皆差着一些年岁,很是受宠。从小到大的衣食住行,皆没有自己插手的余地,故而离开家后,却反倒落了一个毛病,大抵是因为小时候被管的太严了,现在私底下隐隐有些叛逆——即使到了用膳的时候,不觉饥饿便不去吃饭。   平日里在江湖上行走,他身边的这些琐事皆归巫暝打理,吃饭也全靠巫暝盯着。   今日巫暝不在,他心情颇为烦躁,没有胃口,便一直拖到现在也没吃什么东西。   再睁开眼睛,看见唐佰越坐在自己床头,花鹤翎意识到唐佰越把他抬到床上来了。虽然没给他把被子盖上,但以唐佰越的情商来判断,花鹤翎已经受宠若惊了。   唐佰越的神色还跟他晕过去之前一样,面无表情,纯良无害。   他见到自己睁开眼,第一句话竟然是:“吃糖吗?”   花鹤翎的心情本该十分复杂,千头万绪。但因为饿着,脑子似乎也变得迟钝了,空空如也。他竟然认真的思考了片刻这个问题,最后出于一个大夫的认知,他淡淡答道:“谢谢。”   唐佰越便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捻起一颗糖放到花鹤翎的唇边。   这本来是一个非常亲密的动作,但由眼前人做出来,却没有半分旖旎的味道了。   花鹤翎木然的张开口,含住了那颗糖。   他闭上眼,甘甜在舌尖迅速的蔓延开,脑子里的思绪也渐渐理清。   采了叶清歌的那个登徒浪子是巫暝。   这个认知让花鹤翎感到十分痛苦,但更痛苦的还在后面。   唐佰越一语道破了他最深沉的恐惧:“不空关的事是巫暝做的。”   花鹤翎猛然睁开眼,可唐佰越的脸上还是那样的漠然,没有一丝的情绪,好像方才只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废话。但唐佰越在他的脸上却读出了惊诧,惶恐与困惑。   花鹤翎也知自己的失态,他很快收敛了情绪,蹙眉道:“那不是他。”   唐佰越平静道:“阿娜依死了。”   花鹤翎读懂了这句话,他问:“你杀了她?”   唐佰越颔首道:“师父说,他不想再见到柳白朗。”   花鹤翎明白了这是恶人谷内上不了台面的私利之争。他想了想,又问唐佰越道:“我可以问问,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手吗?”   唐佰越道:“见巫暝之前。”   花鹤翎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落空了。   他又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你能带他去恶人谷吗?”   唐佰越认真的想了想,摇头道:“没把握。”   花鹤翎又沉默了,过了一会,他看向床头的唐佰越,发现这人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知道唐佰越从来不做多余的事,也肯定不是为了照顾自己,试探道:“越君,你还有事吗?”   唐佰越倒:“交换。”   花鹤翎想了想,问:“你要跟我交换什么?”   唐佰越道:“秘密。”   花鹤翎问:“什么秘密?”   唐佰越道:“可以救巫暝的秘密。”   花鹤翎感觉到自己一身凉到底的血又重新回温,急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唐佰越问:“巫暝为什么要杀尽不空关的守卫?他带柳白朗去了哪里?”   花鹤翎抬眸望向唐佰越,这人低垂着眼,神色淡然,一动不动的坐在床头,像个漂亮安静的瓷娃娃。他不禁想起了恶人谷之人对这个人的评价,忽然觉得世人对唐佰越的误会极大。他又想起巫暝曾经说,这个人很聪明,只是懒得动脑子。   巫暝是懂他的。   花鹤翎细细思量了片刻,没有回答唐佰越的问题,却道:“越君,巫暝他……他很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吗?”   唐佰越听到这句话,竟微微楞了一下,脑海中浮现起巫暝的面容。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翘起了嘴角。   花鹤翎便明白了一切。   花鹤翎心道,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了。   他用了一些时间组织言语,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那个人确实不能算是巫暝,你可以叫他古扎巴布。”   瞿塘峡   江流集   午后天阴,忽起一阵秋雨,凉风寒啸,江上白浪翻浊,激荡东流。   这间客栈修在陡峭山壁上,窗外还斜生有一颗歪脖子的酸枣树,被瑟瑟秋风吹的东倒西歪,似鬼影舞爪,枝叶摇晃的声音,又似老妪夜咳,断断续续,十分惹人厌烦。   忽地,在这飘摇山雨中,只闻一阵银铃清响,一双赤足落在那枝叶之上,轻轻一点,如鸿毛拂水,借力一跃,飘飘衣袂似蝴蝶震翅。他身上新换的苗衣已被雨水浸透,深深靛色越发衬的它肤白胜雪。   刹那间,那人真是美的惊心动魄。   柳白朗不由恍惚了一阵,回过神来,古扎巴布已经进了窗。他随手将几朵殷红到有几分妖异的石蒜花放到窗边的空瓶里。然后转过屏风,若无旁人般在柳白朗面前换了一身新的苗衣。   他毫不忌讳的向柳白朗展示了他那身令人羡慕的腱子肉,那优美的线条,让人怀疑是一头豹子成了精。他很快的换好了衣服,但穿戴首饰的动作却十分的缓慢,分明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却有一种无言的诱惑和□□。   柳白朗只能将其归结为,这个男人的神色太过邪气又浪荡。   古扎巴布将最后一枚银扣拴上,转身去找了一个炭盆,放到柳白朗的床榻之前,开始烘烤冰冷的自己。   柳白朗终于开口了,他操着沙哑的声音,冷冰冰地道:“如果这么怕冷,为什么还要出去淋雨?”   “因为,我乐意啊~”   这个人笑起来,又好看又可恶。   柳白朗骂了一句,你有病啊,便扭过头去,不愿看他了。   古扎巴布将他从不空关的地牢里抱了出来,替他清理了伤口,换了一身素白的新衣,安放在久违的柔软的床榻上,但这一切,似乎并不能激起这个人心中任何的感激。古扎巴布也并不在意他这般恶劣的态度,只是饶有兴趣的盯着他,提醒道:“加上这一次,是我第三次救了你的性命。你就这样对我说话吗?”   柳白朗漠然道:“我知道,你喜欢我的眼睛。杀了我,将它挖出来,它现在是你的了。”   古扎巴布嗤嗤地笑了起来,他强制捏住柳白朗的下巴,将他的脸扳向自己,逼他直视自己的目光。柳白朗在里面看见了极端的亢奋和显而易见的疯狂,还有深沉的喜悦。   古扎巴布舔了舔自己的唇角,笑着低声道:“我就是喜欢它现在这个样子,这么不甘心,这么倔强。如果真想死,为什么趁早让韩广杀了你呢?”   古扎巴布低沉的声音,似有惑人心神的魔力,明明是十分恶毒的拆台,听他这样娓娓道来,便有种听情话一般的旖旎。柳白朗又一阵恍神,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又要骂他。   只是这声低喝没有出口,便被那人的唇舌霸道的压回了肚子里,这绝对是一个激烈的吻,一开始就像打仗一样,最后却以如胶似漆恋恋不舍而收尾。这个吻让柳白朗彻底泄了气,只是他还是有些余气未消,蔫蔫地蹙着柳眉,似怨似嗔的低语道:“你总只在这种时候来,又转眼消失不见。我常想,其实你根本不存在,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梦。因为我不甘心,所以总在绝境里幻想出另一个人来救自己,可只要一度过难关,又只剩下我一人。”   古扎巴布听完,停顿了片刻,没心没肺道:“你这是在向我告白吗?听起来真甜蜜。”   柳白朗怒道:“滚。”   柳白朗觉得自己快哭了,可那个人竟然还在笑,简直可恶到了极点。他极力翻过身去,倒在床上,像一条死鱼一样。   他听见古扎巴布离开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一朵红艳的花放在他的枕边,古扎巴布又用那种惑人心神的声音慢悠悠地道:“送给你,别生气了。”   柳白朗彻底怒了,翻着白眼,咬牙切齿道:“这花是送给死人的。”   古扎巴布说:“我不知道,我们苗人没有这种说法。我只是见它生在山崖上,很漂亮,和你一样,就带回来了。”   柳白朗十分郁闷,他想,上苍何其不公?这么可恶的人,怎么却生了这样一副好嗓子,连这样平平淡淡的话,从他口里出来,都成了甜言蜜语。 第12章 章十一   “这是一种奇疾,像是身体里入住了恶鬼,性情和习惯都截然不同,连记忆也是。”   极罕见的,花鹤翎在唐佰越的眼中读到了困惑。   花鹤翎苦笑了一下,解释道:“他有巫暝的所有记忆,巫暝知道的他都知道。但当古扎巴布出现的时候,巫暝就像睡着了,古扎巴布做了什么,他都毫不知情。”   唐佰越问:“为什么要叫古扎巴布?”   花鹤翎回答:“那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用以区分彼此。”   唐佰越有些茫然地问:“为什么呢?”   花鹤翎道:“因为恨。他恨巫暝,他做任何事的最终目的,都是让巫暝痛苦。”   唐佰越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花鹤翎察觉到自己和唐佰越的交流似乎出现了一些障碍,他对上唐佰越的眼睛,企图从中了解他真实的困惑,唐佰越迟疑了一会,简短地解释道:“恨自己,这很奇怪。”   花鹤翎苦中作乐地想,唐安之在恶人谷里雄霸一方,却抠门很,自己是个半文盲也就罢了。教徒弟的时候,也不愿意多花点钱请个教书先生,耽误唐佰越这样聪明的孩子,语言组织能力落得如此着急。   但他还算是听懂了,唐佰越问的是,古扎巴布为什么会憎恨巫暝?   这实则是一个关乎于人性的复杂问题,虽然花鹤翎也可以用十分简洁的语言概括,但以唐佰越的情商,永远不会懂。况且这是个与当下瓜葛不多的问题,所以花鹤翎决定搪塞过去,他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从我认识他的那天起就是这样。”   唐佰越的最大的优点再次凸显出来了,他是一个完全不钻牛角尖的人,所以他不再继续追问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他们会去哪里?”   花鹤翎道:“一定还在瞿塘峡。如果他还带着柳白朗,以柳白朗现在的情况,不便长途跋涉。当然,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给巫暝找不痛快。所以他也有可能,根本没有带上柳白朗,将人从不空关带出来以后,就随便找个地方扔了。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不可能离开瞿塘峡。”   “为什么?”   花鹤翎抬眼望向唐佰越,神色有些复杂。他想起在恶人谷的时候,唐佰越从来不问为什么,但今日,凡是关于巫暝的事,他都愿意格外上心。   他默然了片刻,开口回答道:“因为走不远。相比巫暝,古扎巴布更像借住在那具身体里的客人,只要身体进入睡眠状态,再醒过来的人就不一定是古扎巴布了。他有过这样的教训,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所以当他掌控身体的时候,他不能睡觉。可一个人又能坚持多久不睡觉呢?”   唐佰越听明白了,古扎巴布的每一次出现,都像是一场有时限的越狱,既然如此,他没有必要将时间浪费在逃跑上,他已经给巫暝带来了足够大的麻烦,那么剩余的时间,他肯定不会浪费在路途上,他只会找个地方逍遥快活。   花鹤翎大概是这世上最了解巫暝的人,但古扎巴布不是巫暝。   柳白朗的精神其实不太好,长达月余的逼供让他的精神几乎崩溃,如今安定下来,便很容易困倦。所以他并没有和古扎巴布闹多久的脾气,躺在舒适的床榻上,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再醒过来的时候,古扎巴布明显又出去了一趟,他买了烈酒,小刀和药包。   柳白朗睁开眼,隐约可以望见桌台上摊开的油纸,上面是几块漆黑的块状物,这明显不是伤药。   古扎巴布将炭盆端到窗口,里面的炭块烧成火红色。   柳白朗心想,这个家伙真的这么怕冷吗?这种初秋的天气,正是凉爽的时候,秋雨过后,微凉的空气让人很舒服。   但对于古扎巴布来说,确实有些寒冷了。   不过这不是他将炭盆烧的火热的主要原因——事实上他不喜欢冷,也不喜欢灼热,如果要让他选择,他更喜欢炭火刚燃尽后不久的温度。   他正在加热一把刀,拿着刀柄来回翻戳着盆里橘红透暖的炭块。   柳白朗问:“你要做什么?”   古扎巴布回头看向他,这才发现他醒了,朝他笑了笑,不答反问道:“你怕疼吗?”   这个问题让柳白朗不由蹙眉,他是很怕疼的,他的痛感仿佛比一般人更敏锐。   古扎巴布又问:“还是更怕做一个废人?”   这话让柳白朗精神一振,柳眉瞬展,他急问道:“你有办法?”   古扎巴布将小刀插到炭盆里,走到桌边拿起来黑色的药块丢到香炉里,正要点火,柳白朗突然问:“那是什么?”   古扎巴布笑道:“神药。”   柳白朗道:“阿芙蓉膏?”   古扎巴布道:“看来你听说过。”   柳白朗道:“把它扔掉,我不用那个。”   古扎巴布微微挑眉道:“会很痛的。”   柳白朗厌恶道:“那就让我痛死好了,我不用那个,你立刻给我丢掉。”   古扎巴布将炉盖放下,端着炭盆走到柳白朗的榻边,坐下。他伸出手去摸柳白朗的脸和脖颈,他的体温依旧偏低,冰冷的触感给柳白朗带来一些刺激,柳白朗不太喜欢,但这个人的力度把握的很巧妙,所以当他离开的时候,柳白朗又微微有些上瘾。   古扎巴布道:“知道阿芙蓉膏的汉人并不多。”   柳白朗毫不在意地道:“恶人谷里什么肮脏的事情都有。”   古扎巴布道:“你很怕它?”   柳白朗将头扭开,恶道:“我恨它。”   古扎巴布停顿了片刻,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道:“可你也很怕疼。”   柳白朗不说话了。   古扎巴布心想,这个人一生气起来就像个小姑娘。他又用刀翻戳着那些烧红的炭块,沉默着思考,就在柳白朗以为这个人不会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古扎巴布突然问道:“你怕□□吗?”   所以想要找到柳白朗,就要先找到巫暝。   如果柳白朗不在巫暝身边,就要问问巫暝把人丢哪了。   ——唐佰越得出结论,无论如何,他得找到巫暝。   在这点上,花鹤翎无疑是他的朋友,花鹤翎也是眼下最渴望得知巫暝下落的人,不过他的烦恼还远不止如此,更麻烦的是不空关的血案。   见他愁眉深锁,唐佰越决定帮帮他。   他说出了那个用以交换的秘密。   “阿娜依的死,迄今为止,只有我们知道。”   这大概是花鹤翎今天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他顿时参悟了唐佰越的主意,但这个条件还远远不够。而且,他知道,这其实不是一个‘好’主意,这不是一个好人应该做的事儿。可糟糕的是,他的脑海中迅速勾画了完整的计划,并且无法克制地暗自庆幸,最大的困难,古扎巴布已经替他完成了。   古扎巴布几乎灭口了不空关内所有的守卫。   死无对证四个大字清晰的出现在花鹤翎的脑海里。   唐佰越看见花鹤翎低下了头,他痛苦的抱着自己的脑袋,全身上下在微微颤抖。   其实稍稍一想,唐佰越就能明白花鹤翎在犹疑些什么,但正如花鹤翎知道他不能够理解古扎巴布对于巫暝的痛恨一样,他也无法理解花鹤翎如今的痛苦。   人性、道德。   从未出现在唐安之对他的教育之中。 第13章 章十二   初更时分,云销雨霁。   古扎巴布下床烧了一壶水,兑得半凉,哼着小曲儿将柳白朗里里外外擦拭干净。   柳白朗已被他折腾的气力全无,只是四肢火烧的疼痛让他无法入睡,便倦倦地似醉了一般躺着,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古扎巴布,看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将自己收拾干净后,竟然又换了一套新衣,将银饰擦亮,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窗外已是北斗阑干。   柳白朗蹙眉开口问:“都这个时辰了,你还要去哪儿?”   古扎巴布道:“总有些地方是通宵达旦的,我要去寻些乐子。”   柳白朗怒道:“你他妈是属狗的吗,一天到晚的发情!你他妈现在还硬的起来?也不怕到了窑子里被姐儿笑话!”   古扎巴布回过头来,眼里满是笑意,道:“我说的是赌坊。”   柳白朗:“……”   古扎巴布见他吃瘪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柳白朗狠狠瞪了他一眼,蛮横道:“不许去,滚回来睡觉。”   古扎巴布道:“我不能睡觉。”   柳白朗注意到了,古扎巴布用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们俩虽然只见过寥寥数面,相处的时日加起来还不到半个月,但柳白朗是有些了解古扎巴布的,古扎巴布虽然言行举止都十分古怪,看似毫无逻辑,但他说话却像个孩子,根本不会说谎。   柳白朗问:“为什么?”   古扎巴布没有回答,目光刹那间有些冰冷。   柳白朗暗暗心惊。   古扎巴布转过头,似乎又开始思考起什么。   过了一会儿,古扎巴布还没有思考出个结论,柳白朗竟然极其少有的,先一步退让了,他放缓了口气,道:“别出去了。不睡也没有关系,我现在也睡不着,你过来,我们说说话。”   古扎巴布看了看门,又看了看柳白朗,迟疑了片刻,回到床边,将人抱在怀里。柳白朗没有拒绝,甚至顺从地将头靠在他肩上,闭上了眼睛,缓缓问:“知道我为什么讨厌阿芙蓉膏吗?”   古扎巴布道:“你一定见过,因它而堕落的人。”   柳白朗毫无忌讳地道:“是啊,我父亲……那个畜生。听别人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个二流的剑客。那时候江湖上出了一件大事,南诏剑圣在融天岭上,设计擒捉了中原各派的掌门,锁到烛龙殿里。这对于江湖来说,既是一件大不幸,也是一件大幸,对于名门正派来说,丢了掌门人自然是丢脸的事情,但更多的人意识到了,这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无数自诩正义的武林人士涌向了南疆的黑龙沼。有些人回来了,有些人没有,有些人还不如不回来了。”   古扎巴布静静的听着,不发一语,柳白朗续道:“听说他曾受了重伤,有一个老巫医用你今日准备医治我的法子,替他止疼。所以回来的时候,他不仅瘸了一条腿,还染上了药瘾。”   柳白朗的口气冰冷下来,停顿了片刻,嗤笑了一声,道:“他们说他自南疆回来以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说实话,我很怀疑,因为从我出生开始,他就已经是那副禽兽德行了。他常常喝酒,赌博,吃阿芙蓉膏,只要任何一项不能如意,他就打我娘,我也记不清了,究竟是我几岁的时候,我娘就突然不见了,街坊说她逃了,跟人跑了,也可能是死了,说什么的都有。反正,大约是解脱了吧……七岁,不,应该是六岁……算了,计较这个也没意思了,反正我稍微懂事的时候,他负债累累,他说反正他也养不活我了,便要将我买到窑子里去,凭我的姿色,日后应是不愁吃喝的。有趣吧?”   柳白朗冷笑出声,“如果不是七师父恰好路过我家门前,说不准我也是扬州花楼里有名号的角儿了呢。”   古扎巴布忽然道:“在扬州那次,也是他伤了你?”   古扎巴布说的,是他们第一相遇时的情景。   柳白朗沉默了片刻,满脸阴沉地答道:“是,你怎么知道?”   古扎巴布说:“你那次伤在正面,但位置不对。虽然出了许多的血,可恰恰避开了要紧的内脏,我当时就觉得奇怪,那像是个门外汉刺的。至少不是什么武林上功成名就的高手,以你的武功,是不应该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骗了。可后来听人说,你生性多疑,在江湖上根本没有信任的朋友,就算对你忠心耿耿的下属,你也时刻保持着警惕。我就更奇怪了,到底是谁能以那么拙劣的手段伤了你?”   柳白朗有些不悦地道:“人只要活着,总有那么一两次犯傻的时候。当日我本是要出海,去寇岛上办些事儿,但因为风向不好,只得在扬州城里等着。谁知道那么晦气,遇到了他。我没理他,但他将我认了出来,竟还能腆着脸让我替他还赌债,我让人将他打出去,他又被赌场的人打了一顿,差不多快死了……啊,话说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全是骗人的。他又哭又闹的,说对不起我,其实这些我都是不信的,可他最后又说,我娘走前,留了句话给我……我就犯了一次傻……不然也遇不上你。”   古扎巴布对于柳白朗这段糟心的经历,不予评价,只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古扎巴布知道,怀里的美人儿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性情豁达的人,对于柳白朗来说,这些过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说不准哪天心情不好了,他还想将这些人统统杀个干净,好将过去斩的一干二净。   柳白朗睁开眼睛,盯着古扎巴布俊朗不凡的容颜,道:“因为我知道,你也是一个有秘密的人。如果我不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你又怎么敢将自己的秘密告诉我呢?”   古扎巴布闻言笑了一声,问:“你想知道什么?”   柳白朗道:“你到底是谁?”   古扎巴布想了想,言简意赅的答道:“我是一个天生的囚犯。”   从第一天认识花鹤翎开始,巫暝就觉得花鹤翎实在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其中最有趣的一点在于,花鹤翎的身体承受能力和心理承受能力,好似天生被一柄无名利刃分割的泾渭分明。   那日,巫暝在圣泉水中打坐练功,忽然听见旁边喧闹起来,大家熙熙攘攘的叫了起来,一堆刚入门的弟子大喊:“师兄,师兄不好了,有人晕过去了。”   巫暝被他们吵得没有办法,只好起身去看看,发现晕倒在双生蛇王旁边的花鹤翎。   巫暝便问蛇王,发生什么事儿了?   蛇王们一起摇头晃脑,说,不知道。   它们说,方才这个外乡人从旁边路过,瞥见它们,大抵觉得好奇吧,驻足观望了一会儿,自己走过来,谨慎的问能不能摸上一摸。   双生蛇王很大度的让他大胆的摸。   花鹤翎伸手还没碰到双生蛇王的鳞甲,自己先一步晕倒了。   巫暝满怀狐疑的盯了蛇王一会儿,看它们一如既往盘旋着打了个转,蛇瞳里全是无辜。他只好转头替花鹤翎诊脉,他虽然不修习补天心法,但正所谓医毒不分家,基本的医术他还是懂一些的。诊了一会儿,发现花鹤翎除了略受惊吓以外,确实没事。   巫暝问蛇王:“您老人家是不是拿人家寻乐子了?”   蛇王狠狠的吐了把蛇信子,表达自己被质疑的不满。旁边的小师弟们也帮腔道,没有,今天天气热,蛇王一直没精打采的窝在圣泉里避暑呢。   巫暝叹了一声,只觉得这事儿莫名其妙。又问了左右,发现竟然没有人识得这新来的万花弟子,只得认命地将人先行背回了自己的树屋。   没过多久,花鹤翎就在巫暝的床上醒了过来。   见到巫暝,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巫暝问:“你怎么了?”   花鹤翎呆呆的盯着他,跟着问了一遍:“我怎么了?”   他那呆愣的模样,让巫暝不禁笑了起来,巫暝心想这人长得钟灵毓秀,像是个聪明人,怎么性子却这般的迷糊?   花鹤翎的双颊迅速的飞上两片红云,但神色却十分镇定,巫暝便以为他是天气太热,遭了暑气,起身去寻了一把蒲扇递给他。花鹤翎镇定自若的接过手,道了声谢,缓慢的摇了摇,竟又晕了过去。   巫暝彻底懵了。   他对于医术研究不深,恐这人身患奇疾,自己医术浅薄,方才没诊出来,延误了他的病情,故而特意跑了一趟总坛,请了一位精通补天诀的同门回来替花鹤翎看病。   结果,人家告诉他,还真就是没事儿,花大夫的身体倍棒,只是情绪太过激动。   巫暝哑口无言,将师姐送出门去,回来时,花鹤翎又醒了。   花鹤翎很不好意思的再度同他道谢,又道了歉,说自己麻烦他了。   巫暝道,无碍。   又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此时天已黑了,夜风凉凉的吹拂过他的脑子,花鹤翎将思绪理清,想起今天早上的事儿,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道:“早上的事儿,我想起来了,我……大概是害怕?”   巫暝道:“大概?”   花鹤翎笑道:“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体型那样庞大的双生蛇,是有点怕。”   巫暝道:“蛇王说,你是自己走过去的。你还问他,能不能摸摸?”   花鹤翎道:“啊……是啊,因为我也很好奇啊,听说双生蛇王有灵性,是你们圣教里活着的圣灵。”   巫暝哭笑不得道:“又怕,又好奇?”   花鹤翎沉吟了一会儿,微笑道:“我见到它,心里很好奇,身体却很害怕,我也没有办法。”   巫暝细瞧花鹤翎的神色,花鹤翎的言语很诚恳,嘴角带着和煦笑意,眼眸明亮中隐有两分狡黠,半点没有午后那呆头楞脑的模样了。   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这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花鹤翎真是一个言行不一的人。   他的身体比他心脆弱许多。   所以当唐佰越以为事情将在此处搁浅,不想继续浪费时间,准备离开的时候。   花鹤翎扯住了他的衣袂,问他道:“越君,你会易容吗?” 第14章 章十三   唐安之虽然没有给唐佰越请过教书先生扫盲,但易容这个行走江湖必备的技能还是亲自给唐佰越普及了。所需的材料唐佰越手头上也基本都有,唯一的问题在于巫暝的个头比他要高,唐佰越得找点东西塞在靴子里垫脚。   此间,花鹤翎起身找出笔墨纸砚,留下两封书信。   一封自然是给叶猫儿,教导他该如何调理叶清歌的身体。   另一封则留给逐鹿坪内暂代守关的大将,信中称他一位往年老友,突发恶疾,急需他的看护,须得连夜离开。   那位被封十七娘留下看家的浩气统领,倒也是一位通情达理之人,况且花鹤翎本非逐鹿坪内的编制人员,便爽快的差人放行。甚至顺带差人来问了一句,是否需要派个兄弟跟随保护?   花鹤翎顺势回答:“不必麻烦了,巫暝会陪我一道前往。”   那浩气统领对于巫暝并不熟悉,但也耳闻过这两人私交甚好,前日花鹤翎便是追着巫暝来的,此时巫暝随他一道走倒也并不出奇。   花鹤翎与易容成巫暝模样的唐佰越就这样顺利出了逐鹿坪。   两人在月下并骥驰行了数里,已看不见清逐鹿坪内的火光,花鹤翎方且停下马来一阵急喘,唐佰越见他连指尖都在颤抖,才知道这人竟然在害怕。   过了一会儿,花鹤翎才仿佛恢复了镇定,只是手还有颤抖,动作缓慢的从袖里取出一方绢帕擦拭过额角的冷汗,问唐佰越道:“越君,你有信心能制住巫暝吗?”   唐佰越想了想,摇头。   巫暝的内功之深厚,在同辈人里实属罕见,便是到了唐佰越的师父唐安之面前也是不觑的。   这次花鹤翎却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反而虚弱的笑了笑,道:“我猜也是了,不然枉费了他这十多年的艰难。不过这也无妨,跟我走吧,我们需先去寻个助力。”   柳白朗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古扎巴布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很怕成为一个废人?做一个废人对你而言,比死亡更可怕?嗯?”   柳白朗没好气地道:“不要明知故问。这天底下没有谁会愿意做一个连翻身都困难的残废。”   古扎巴布又道:“那如果不是残废呢?只是废去武功,你能像平常人一样活着,你愿意吗?”   柳白朗毫不犹豫的立刻回答道:“这不可能,我是一个江湖中人,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武功,就和死了没两样。我的那些仇人,没有一个会放过我,我只会比死了更惨。”   古扎巴布道:“如果你没有仇人呢?”   柳白朗迟疑了一下,最后回答道:“那也不行。在这世上,没有力量,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古扎巴布依旧不予评价柳白朗的想法,只是又问道:“那么为了修炼武艺,你能牺牲到什么样的地步?”   柳白朗忽然笑了一声。   在他看来这实在是一个可笑的问题,冬练三暑,夏练三伏,闻鸡起舞,这些就是他枯燥无味的年少时光,却也是日后他能昂首挺立在恶人谷内的资本。在恶人谷里能走到他这个位置的人,性格或许迥乎不同,但在武学上都少不得刻苦二字。   古扎巴布似乎听懂了他这一声哂笑,却又道:“如果刻苦也不够呢?”   柳白朗混迹于恶人谷内将近十载,自然见过不少走歪门邪道的人,他看古扎巴布的目光一时起了变化。南疆五毒教的武学一贯以奇诡闻名,当年天一教更是制造了不少怪物,刷新中原武林人士的认知。   柳白朗道:“你……”   古扎巴布嘴角勾起一丝邪气的笑容,道:“别这样看着我,做这种傻事的人可不是我。不过,你也说了,人只要活着,总有那么一两次犯傻的时候。如果他不犯这个傻,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了。”   柳白朗听得一头雾水,越发困惑。   古扎巴布终于进入正题,道:“这具身体的主人叫做巫暝,因为他生下来就没有名字,是个私生子。不过我们老子的名字你或许听过,叫做朗风惠。”   柳白朗听到这个名字稍稍楞了一下,因为这个名字他确实听闻过,不过这在恶人谷里已经是一个将近要被人遗忘的名字了——唐安之如今在恶人谷里几乎风头无两,任谁都要卖他两分薄面,但朗风惠还活着的时候,唐安之在恶人谷里还是个籍籍无名的毛头小子,任谁都能踩两脚那种。   朗风惠出身五毒,是当时的圣蝎使阿幼朵最小的入室弟子,在五毒教内是个二十四孝的好徒弟。但在恶人谷里,他曾经一度是变态的代名词,能在一群变态里被推举成最变态的,想来也是个人才。   不过这并不是让柳白朗听闻他名号的原因,毕竟恶人谷一直是一个奇葩辈出的地方。   柳白朗能闻得朗风惠的大名,来源于两点。   第一,是因为朗风惠的好友,老牌恶人谷首领之一的殢酒,是现如今为数不多,唐安之和他都不敢随便打主意的元老级人物。   朗风惠在炎狱山上留下的宅邸,至今还有殢酒派遣的下属看守,一般人都不敢随便进去观光游览。   第二,是因为十年前一战成名的传奇人物,云澈。   云澈最早师出纯阳,后又拜入昆仑刀宗,成为剑魔谢流云的弟子。但他的剑术,在江湖上并不出名。但云澈道长擅长一项特殊技能,一项被传的神乎其技的技能——云澈擅长奇门遁甲之术,懂得借由天时地利布阵。   他曾与朗风惠一起失踪,十年后,带着妻女重归恶人谷,成为殢酒手下一元大将,多次以极少的伤亡阻断了浩气盟在昆仑的进攻。   在失踪之前,云澈在恶人谷内没有什么名气,江湖上更多人只知道,他是朗风惠的情人。   是的,朗风惠是个断袖。   古扎巴布竟在柳白朗眼里读懂了这句话,他不置可否道:“对,所以巫暝是一个私生子。朗风惠可能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不过那也不重要了,他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巫暝的娘挺喜欢他的,所以才将巫暝送回了五仙教拜师。不过巫暝这个家伙实在不合适修炼五仙教的功体,他的天赋远不如他老子,他爹在蛊术上是门派里有名的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教里至今还有传闻,如果当年朗风惠不曾离开南疆加入恶人谷,他极有可能接替阿幼朵成为下一代圣蝎使。巫暝就差得远了,他的天资只比普通人好那么一点点,如果用普通的法子修炼,他的蛊术大概一辈子都赶不上他爹。”   古扎巴布停顿了一下,续道:“所以他修炼了一门禁术。这门禁术威力极强,可令人功力日进千里,听起来很诱人对吧?但门派里修炼这门禁术的前辈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仙教至今没有明文规定,这门功体不可修炼,但只要脑子没坏的,一般人不会自寻死路。”   说到此处,柳白朗自然猜到了:“巫暝修炼了这门禁术?”   古扎巴布笑道:“他虽然一犯傻就犯十多年,但也没那么傻。他之所以敢于修炼这门禁术,是因为双生蛇王赐予了他脱胎换骨的力量,改变了他的体质。具体内容你以后可以自己去查查,总之他修炼这门禁术十多年也没有步上前人的后尘,成为一个疯子。他成为有史以来,绝无仅有的,将这门禁术修炼到如斯境界之人。然后,他走火入魔了。”   最后一句微微上扬的音调里满是幸灾乐祸的味道,古扎巴布低头阴测测的笑了起来。   “说实话,这就是活该。自己招惹了麻烦,就该自食恶果。可他的师父不愿见他如此,替他推功疏导,于是就有了我。我是他们都不愿意见到的巫暝,其实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如实的表达了巫暝内心真正的愿望而已,他们便觉得我是恶鬼,要将我封锁起来。”   “那我便不做巫暝,只做我自己。你要记住,我叫古扎巴布。听说这是朗风惠出生的山寨中,对于邪神蛇灵之子的称呼。” 第15章 章十四   柳白朗的脑子有些混乱,他大概是听懂了,但心情实在复杂——他本以为自己只是看上了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男人,其实以古扎巴布这古怪的性情,他便是告诉自己,他是一个妖怪,柳白朗也认了。   偏生竟不是全一个,只有半个。   这要怎么办呢?   此时,古扎巴布又放下另一个响雷,在他耳畔轻声道:“我要走了。”   他也并非是说说,话音落地,便将怀里的柳白朗平放到床上,自己下床去了。柳白朗见他要出门,忙先放下了千思万绪,又问回了原先那个问题。   “你又要去哪?”   古扎巴布道:“不知道。但不能继续和你待在一起了,不安全。我的时间不多了,‘看守者’就要来了,我得离开你,不然连你也得被抓回去。我将天蚕蛊种入你四肢,只需七日,你的经脉就能被接续,我已经与客栈打好招呼。七日后,就该你自己想办法了。”   柳白朗道:“你不会再回来了?”   古扎巴布回头:“不回来了。不过,你可以试试来找我。”   柳白朗神色很复杂,他撇过头,不再看古扎巴布,只听见古扎巴布的笑声越来越远。   瞿塘峡   鱼木寨   天蒙蒙亮时,山间起了薄雾,桃林中的古寺缓缓荡出一道道钟声。   花鹤翎带着唐佰越穿过白雾,敲响了庙门。   等待通传时。   唐佰越百无聊赖,抬头仰望,看见一只麻雀在檐下叽叽喳喳的飞来飞去,落在庙门上掉漆的匾额上,匾额内龙飞凤舞着鱼木庙三个大字,唐佰越一时间有些惊诧。   他常驻在巴陵的桃丘,瞿塘峡与巴陵相邻,故对瞿塘峡的消息还算灵通,况且是当年名震江湖的十二连环坞——十二连环坞本是长江上的几股水贼,后为‘怒翻天’宫傲收伏,又勾结隋末的叛军,成为长江上的一霸,强盛之时,便是连朝廷也奈何不得他们。   这鱼木寨便是其中一支,听说这鱼木寨内大多都是和尚,便以鱼木为号,想这鱼木庙便是他们的老窝。   后来宫傲死了,十二连环坞又成了一盘散沙,而这鱼木寨数年前就被人黑吃黑了。   唐佰越能知道这段往事,除了因为他在巴陵有间别院外,更重要的是,带头黑吃黑鱼木寨的人,曾经是恶人谷里的一元名将,也是个和尚,法号不渡。   在恶人谷里,论资排辈,不渡和尚和殢酒同辈。   二十年前,安禄山起兵造反,不渡和尚领着一帮有志之士组成义军,出谷支援,后来听说建立了军功,朝廷答应对他们既往不咎,所以战后这些人便都没再回恶人谷,随不渡和尚在瞿塘峡内安家养老。   唐佰越心想,花鹤翎一个长安的世家公子哥儿,怎会和他们扯上关系?   花鹤翎看出了他的困惑,解答道:“此间的主持是巫暝父亲的故友,是值得信任之人。”   不多时,庙门再度打开。   里面走出来一个和尚。   唐佰越看不出这和尚的年纪,但看得出他已经有些年纪了。   他的脸上有些沟壑,花白眉毛,但精神烁烁,笑容可掬。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唐佰越身上——因为赶路急切,他还没卸下易容,如今正是巫暝的模样。和尚冒着精光的眼睛盯着他一瞬,眼睛里飞快闪过一丝惊诧,笑容竟淡了两分。后他转向花鹤翎,笑容复又灿烂起来,笑嘻嘻的双手合十道:“小花施主,好久不见,你又俏丽了。”   花鹤翎无奈苦笑道:“大师客气了,不及大师您风姿绰约。”   不渡和尚笑的越发灿烂了,露出一口白板牙,乐呵呵地道:“那是自然。”   午后   江流集   日头开始西偏时,吵杂的赌坊里来了个光头的老和尚。   这原不是什么奇事,鱼木寨横霸江上之时,□□掳掠,无恶不为,江流集正在这鱼木寨边上,江流集的赌坊内基本上都是和尚。直到不渡和尚来了,瞧上了这块宝地,落地生根后,杀了原来的寨主,寨子里的花和尚们倒泰半被他‘善意’的留下‘教化’。   江流集上的和尚一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偶有那么三猫两只的,也只敢偷偷的来,还要带个帽子将那一头结疤藏的结结实实。   今日这老和尚,十分的不一样,大大方方的披着光鲜的□□,穿着一双干干净净的半新布鞋,手里提着一根光亮的铜禅杖,分量十足。   既然带着家伙,便让人怀疑他是来踢场子的,可他满面笑容,喜气洋洋,实则不像是个来者不善的。   看门的迟疑了片刻,他已经大步流星的进了门。   看着这和尚的背影,看门的不禁感叹,这怪人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今天早上,赌场刚开门的时候,也来了个怪人,那人一身雪白苗衣,闪亮银饰。肌肤赛雪,乌发如墨,面容精致绝伦,沐浴在金色晨光下,恍如仙人一般。   这个仙人气运也极佳,小半天的功夫已经赢得金银满钵,老板肉痛不已的下了逐客令。他们拿着家伙涌进去赶人,冲在前面的两个最后被人抬了出来,模样实在凄惨,令后人不敢再上前一步,一时间赌坊内鸦雀无声。   最后这满屋子的杀意又被他的笑声所打破,他分出一半的银两,手一挥将银钱从桌上推下,叮叮当当地撒了一地。   他听见那人如山泉般的声音,带着笑意,却又冰冷,他道:“滚吧,爷还没玩够呢,别来烦我。”   老板知道这人惹不起,又见他不在乎钱财,便连滚带爬的让人捡起钱退下了,现如今这位‘仙人’还在里头作威作福。   不渡进了赌坊的大门,径直朝人最多的那一桌挤了进去。   看见那坐在赌桌对面白衣的苗人时,不渡不由一阵心神恍惚。   刹那间,仿若浮生偷歇,光影都慢了脚步。   不渡的心也跟着慢了半拍。   朗风惠有个天生的毛病,他认人不认脸,是个脸盲,分辨人全靠一双狗鼻子。   不渡因此曾半开玩笑地称赞他,说,这是他天生的慧根,生来便不为他人皮相所惑。   后来不渡离开了恶人谷,在战乱中漂泊数年,终于有一天决定在此间停留。   他闲下来了,无聊的时候终于再想起朗风惠,也想起了朗风惠的这个毛病。   此时他已老了,忽然感到十分遗憾。   他无比怅然地想,此时朗风惠若还活着,定然认不出自己了,因为自己身上早已没有他熟悉的味道。这真不知道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后来,他又发现,他竟也记不清朗风惠的容颜了。   他更加惆怅地想,等他到了黄泉之下,有幸能再度相逢,会不会擦肩而过,形同陌路。   那么他半生执念,岂不彻底成了笑话?   可此时,时光却好似回溯。   那人还是在好的光阴里,谈笑风生,风流飒沓。   不渡若有所思的愣了一会,终是释然一笑,和蔼地对古扎巴布道:“你的赌运倒比你父亲强上许多。”   古扎巴布见了他也毫不吃惊,面上也没有惶恐之色,只是几天几夜地没合眼,颇有些倦怠,他摇着手里的茶盏,嗤嗤地笑了,懒洋洋地道:“我听说过。不过我不懂了,以他的功力,听骰子,摸牌九,不是玩一样的事儿嘛。为什么还总是输呢?”   不渡耐心的侧耳听完,微笑着解答道:“因为小惠从一开始就不在意输赢。他只想知道,若这世上真有天意,那么天命究竟在谁身上。”不渡停顿了片刻,又遗憾道:“可惜恶人谷里只有他这么想。”   古扎巴布拍桌哈哈大笑,忽然收起倦意,神采飞扬道:“有趣,我爹果然是一个有趣的人。大师,你可有兴致,也与我来上一盘,皆不用功力,只凭天意。若我赢了,你便别再插手我的事。”   不渡双手合十,笑眯眯地道:“好的呀。” 第16章 章十五   我是谁?这是哪?我为什么在这儿?   伴随着后脑勺的闷疼,这三个问题在巫暝脑海中徘徊,还没有得出答案之前,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身上伏着一个人,那人绿云般的乌发铺展开半覆过苍白憔悴的面容。   他一定没有乖乖按时吃饭。   巫暝醒来后,得出的第一个结论竟是这个。   连他自己都不由被逗笑了,他垂首低笑了一声,伏在他身上的花鹤翎竟就这样被惊醒。   花鹤翎猛然抬起头,脸上露出惊慌神色,差点吓到巫暝,以为他是梦靥了。花鹤翎转过头来看向巫暝,两人四目相接,花鹤翎怔了片刻,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悬挂了好几日的心总算是归位了。   大抵是因为情绪激动,他的脸上涌起一些潮红,气色反倒是好了些,只是唇色依旧发白。   花鹤翎伸手扶额,手微有些颤抖,他恍惚了一下,就发现自己和巫暝易位了——自己坐在床上,巫暝下了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放到自己手上。   花鹤翎觉得这画面好似有什么不对劲,但与往日又没有什么不同,便先顺着习惯喝了茶。   巫暝在他床边坐下,一边随手拿过旁边的柑橘剥开,一瓣瓣将橘肉剃筋,放到花鹤翎的手上,一边叹息道:“我知道,你这些天一定很忙,对不起,是我拖累你了。从现在开始,先休息一下。”   “啊……”   巫暝伸手,花鹤翎便自觉的将手中的茶盏交给他,里面剩下半杯温茶,巫暝也不见外,懒得再起身,便就着解渴,将茶水饮尽后放到一旁。又将新剥好的橘子放到花鹤翎手里,花鹤翎纤瘦的双手感受到橘子的重量,心中却如释重负,感到安然。   他此时脑子才完全运转开,想起巫暝方才的话,谦虚道:“我没帮上什么忙,你该谢的是越君,此番他出力最多。只可惜他尚有师命在身,先行了一步。”   巫暝道:“若有缘再遇,我定会谢他。不过他这人,想来不在乎这些。”   花鹤翎淡笑道:“你的眼光一贯是很好的,旁人皆道他是个无情人,却偏偏遇上你的事便十分的上心。”   巫暝打趣道:“你的眼光却很差,与我相交,时常被连坐。”   花鹤翎淡淡道:“你说他是不在乎这些的,难道我花鹤翎在你眼里,却是个胆小怕事之人?”   巫暝小心地抬眼看了花鹤翎一眼,花鹤翎眼角眉梢皆薄有笑意,秋水似的眸子盯着他,不露半分怒色,确定他只是在开玩笑,巫暝便也跟着笑弯了眼,道:“怎么会,我认识的人里头,数你最是胆大包天,什么事儿都敢做。”   花鹤翎受用的一笑。   巫暝左右环顾了一周,发现此乃一间禅房,脸色稍变,若有所思。   待到花鹤翎吃完一整个橘子,他才道:“我这次除了要谢谢佰越,恐怕还要再谢个老和尚?”   巫暝与不渡相识时,并不知情他的身世,相识的过程也不算十分愉快。   说来算是有趣,当时对巫暝来说却算是一小桩横祸。   ——那年盛夏,他在孤山集等花鹤翎时遇上了不渡,不渡和尚一时起意,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竟想将他渡入空门。   巫暝实在难以接受这个设定,于是跟他打了一架,两人也算作不打不相识了。   不渡和尚的脾气算是很好了,不动怒的时候总是一天到晚笑眯眯的,但巫暝跟他相处时,莫名有些不太舒服,用他的话说——   我觉得那老秃驴盯着我的时候,色眯眯的。   话虽如此说,两人也算忘年之交。   后来不渡和尚知道了他爹是谁,对巫暝更是越发慈祥和蔼了,让巫暝更是有些承受不住,故而也少来叨扰他。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巫暝知道,需得将不渡和尚这尊笑弥勒请出庙,看来他这次惹得祸事不小。   花鹤翎道:“越君说,他没有把握能制服你。”   花鹤翎开始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的身体实在不给面子,眉头蹙成一团。   两人四目相接,对视了一阵子,俱不开口。   花鹤翎的耐力是比巫暝要好一些的,他虽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明显心里有着藏不住的事,但他就是能够闭着嘴巴装死鸭子。巫暝最终先败下阵来,他叹了一声,无可奈何的笑了。   “说吧,我最多以死谢罪,不会更糟了。”   花鹤翎嘴唇彻底白了,颤抖道:“这不是你的错。”   巫暝平静道:“怎么不是呢?是我自己选择修炼禁术,也是我自己不肯自废武功,若非如此,古扎巴布活不到今日。”   花鹤翎沉默了,十分忧伤地望着巫暝,他眼里氤氲起一层薄雾,喉头动了动。   巫暝却低头轻轻的笑了笑。   花鹤翎忽然想起,他们离开南疆的时候,巫暝的师父灵蛇使纳尤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很傻的。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总希望自己能够保护好身边的所有人。可作为他的师父,我只希望他能保护好自己。”   花鹤翎低下头,眨了眨湿润的眼睛,轻声道:“你……不,古扎巴布将叶清歌唔……他们之间发生了关系,你和陆爽那种。”   巫暝瞪大了双眼,有生以来第一次脑子里一片空白,懵了。   他这时候才回想起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与叶清歌发生了肢体冲突,他无法控制身体收回功力,所以叶清歌受伤了……古扎巴布和受伤的叶清歌,他捂住了自己的脸。   天啊……   花鹤翎很清楚这件事情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心理冲击,他给了巫暝一些时间接受这个消息,他静静的瞧着巫暝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忽然发现巫暝的表情竟然也可以如此丰富。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巫暝的神色才彻底停留在了阴郁上。   花鹤翎轻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巫暝又沉默了一会,才回答道:“还能怎么办?回去向他负荆请罪,让他要么把我杀了,要么把我上了。毕竟让他把我阉了这件事,我也不太能接受……”   巫暝这话明显是认真的,花鹤翎听着却忍不住笑了,过了一会儿,有些苦涩地道:“其实你还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   巫暝果断拒绝道:“我没有。”   花鹤翎摇摇头,道:“你有。他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不仅仅是对兄弟的那种喜欢,用汉人的话说,这叫思慕。”   巫暝又沉默了片刻,没有再继续逃避这个话题,因为他知道花鹤翎既然明明白白的将这个问题提出来,就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巫暝说:“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连韩大头都看得出来,又有几个人是真的不知道呢?只有叶清歌自以为别人都不知道罢了。可这么多年,我从不曾在他面前提起过一个字,也没人敢告诉他,为什么?因为不合适,我们给不了彼此想要的东西。叶清歌要他的爱人忠贞,我给不了他。我喜欢自由,他也给不了我。如果勉强在一起,贪图一时的快活,迟早闹得不可收拾。好一点的结果是相忘于江湖,惨一点说不定会成为仇人,反正是没有办法再做朋友了。我不想失去他。”   花鹤翎的神情变得很复杂,过了一会儿,他说:“算了,谈这个也没意思。他现在没时间理你。”   巫暝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花鹤翎的目光游移,转向别处,尽可能控制自己的语调,平静道:“不空关出事了,柳白朗被……阿娜依救走了。” 第17章 章十六   翌年   长安   四月孟夏草木长,碧树绿苔映池塘。   熏风拂楼角,点滴檐铃响,正是好时光。   花家的旧宅修在长安的郊外。花鹤翎的上头有一位兄长,三位姐姐。长兄在朝中为官,长姐与三姐俱出嫁了,唯有二姐为了打点家业,招婿入赘。后又为了照料生意,在长安城内买了一座新宅子,做主举家搬迁,只留下几个老仆看顾老宅。   但比起长安城内的新府邸,花鹤翎更喜欢这一间宅院,长大后也不好意思常在家里做姐姐姐夫的蜡烛,故每每回到长安,便在此处落脚。   老宅的庭院里种了许多的牡丹花,不仅数量繁多,品种也多,粉的、白的、紫色、黄的皆有,有普通的,也有名贵的。此时正是牡丹含苞待放,将开未开的时候,已能嗅到芬芳,但花朵儿还有些羞涩。   花鹤翎见了心情很好,嘴角微微勾起,温言细语的指挥着家里的下人搭给花遮阳的架子。   因为巫暝喜欢游历,又有许多的情人,所以对于许多技能都有所涉猎,譬如,茶道,酒道,厨艺,木甲机关保养,饲养小狮子,给猫洗澡……但偏偏在花道上,缺乏悟性。至今只种活过一种花,就是圣教仙圃院里的双生毒花。   花鹤翎曾经不信邪的送了他一盆虎尾兰。   巫暝兢兢业业的浇水施肥。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再往后,花鹤翎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免花木和巫暝产生接触。   他倒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低头沉吟着,找着机会就将花木与巫暝隔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温文尔雅的笑着,也不看巫暝。   一般人就算碰上了,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但巫暝知道,自己离花木远一步,花鹤翎嘴角的笑意便会更深一层。   巫暝心里觉得好笑极了,心道,怎么像是护犊子似的。   架子搭好了,花鹤翎让仆人们都下去歇息,自己脱下木屐走上回廊,正坐在檐下,吃巫暝烹煮的茶。   巫暝虽然对于花道一窍不通,但茶道上的功力还是值得赞许的,花鹤翎品尝了一口,眼角眉梢都带着满意。   巫暝见了,也跟着笑起来,随口问道:“你曾说过牡丹喜阳,为什么还要撘棚子遮挡它的太阳呢?”   花鹤翎微笑道:“它虽喜阳,但怕烈日直射,况且花期将至,这样可以延长它开花的时间。”   巫暝打趣道:“花期再长,也没你长啊。”   花鹤翎闻言先是楞了一下,而后莞尔。花鹤翎三字除了是他的名字,也是一种山茶花的名字。这种山茶花也算是一种稀罕物了,其最大的特点便是花期极长,单朵的花从开花到完全绽放,需要足一月的时间。整一株花的花期更是足三月长,莫说是在山茶之中,便是在群芳之中也是极少见的。   调侃过花鹤翎后,巫暝转头打量庭中牡丹,他虽然在种花上毫无慧根,但跟在花鹤翎身边耳濡目染,倒也长了眼界。他细细看了一会儿,道:“我也算去过不少地方了,这牡丹花也见了许多。但见过的品种加起来好似也没有你们家这院子里的多。是我眼花了吗?”   花鹤翎笑了笑,有些骄傲,又有些感伤,道:“你倒是眼尖。这庭院里的牡丹花确实有那么几株,你在别处是见不到的。”   巫暝道:“哦?”   花鹤翎道:“那些都是我大嫂亲自培育的新种。她出嫁前是长安城内有名的种花师父,尤其善于照料牡丹,最喜欢培育新种。这儿有几株名贵的花种还是她带来的嫁妆。听说当年长兄便是因为在花圃园里远远的瞧见了一眼,对她悉心照料花草的模样一见倾心。”   巫暝笑道:“原来是这样。”   后又眨眨眼,道:“可惜我到你府上做客不多,至今还没有拜见过她。”   花鹤翎的目光有些哀伤了,他叹息道:“她是很好的人,可惜你再没机会认识她了。生下景玉后不久,她就撒手人寰了。长兄那时也大病了一场,姐姐们都很担心他也不愿留下了,人变得很憔悴。”   花鹤翎忆及往事,微微偏着头,出神道:“他告假回这儿养病,常常坐在廊下出神的望着院中的牡丹。那时我还小,也不是很懂事,但大嫂教过我一些照料牡丹的法子,她走后,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便是代为照顾这庭中的花。有一天兄长忽然将我叫去,问起我关于种花的事……你无法想象,哎,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相信。从小,在我心里他就是既严厉又刚强的人,我没想到那日他竟落下泪来,满是悔恨地同我说,他很后悔,以前嫂子也常在他耳边叨念这些种花经,他却因为公务繁忙从未上心。直到今日,连梦里也难听见了,方知可贵。如今我常年在外,这庭中的牡丹多由他在主持打理了。”   巫暝听了,沉默良久,方道:“你兄长是一个既深情又长情的人。想必你日后也是如此。”   花鹤翎淡淡的笑了笑。   巫暝不自觉的眨了眨眼,神色有些心不在焉,花鹤翎见了,略一沉思,道:“你想起叶清歌了?”   巫暝再度沉默,只是低头喝茶。   花鹤翎按捺了一下,没按捺住,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道:“我可以问问你们最后到底如何处理那件事吗?”   巫暝紧抿着唇角,侧过头,过了一会儿,叹了一声,道:“解决完不空关的事情以后,我逮到机会和他正面谈起这件事。他说了和你当日一样的话,问了我一个问题。”   花鹤翎道:“为什么不能是他?”   巫暝苦笑了一声道:“看来确实很好猜。”   花鹤翎问:“你怎么回答他?就像跟我说的那样,如实的跟他说吗?”   花鹤翎脸上露出‘你不会这么傻的吧’表情。   巫暝躲开他的脸,道:“不然呢?当不能向跟你说的那么直白,他那个人很要强。可能是做兄长做习惯了吧,处处都强势,想着照顾别人。有些时候都有点儿自以为是了。可他心里偏偏不是这样的。他师父曾说,与他弟弟比起来,叶清歌就像是极刚的剑,缺少几分柔韧。若是平时自然杀伐决断,所向披靡,可若有一天折断了呢?”   花鹤翎道:“你总说你们不能在一起,可你其实比许多人都更了解他,也努力去试着保护他了。你对他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儿那种感觉吗?”   巫暝这时反倒转过头来,盯着花鹤翎的眼睛,像是想从中打量出点什么。   花鹤翎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舒服,躲过了他的眼睛,低头假装摆弄茶具。   这时才听巫暝道:   感情本身就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一点儿都没办法控制。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感到很奇怪,这世上的好人总教人在感情上要从一而终,要誓死不渝,甚至还要追求来世。   但是。   我母亲曾经告诉我,她因为真心喜欢我父亲,所以选择将我独自生下。   在平凡人看来,这算是很深的感情了。   当我问她,那为什么不去找我的父亲呢?   她却说,她不知道。   又笑着告诉我,现在想想好像也没有那么喜欢了。   再后来你也知道,她嫁于了我继父,现在每一天也过的很开心。   那个时候我忽然明白,爱无论真诚与否,能持续多久,都没有个准数。   这世上当然有一生一世矢志不渝的爱情,但它之所以令人神往,正是因为它太稀有了。   想要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做夫妻,做情人,除了双方的真诚努力,更要讲究缘分和天意。   而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在这些缘分还在的时候,尽可能的对他们更好一点,让他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都能十分快乐。我希望即使我们最终分开了,也不要彼此怨恨。   但以叶清歌的性格,他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他是和你长兄一样的人,将礼教廉耻忠贞都铭刻到了骨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不合适我。   你问我爱不爱叶清歌?   巫暝笑了。   我当然是爱他的。   但我同样很清楚,那不是爱情。   我一点儿也不想跟他上床。   他对于我来说更像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我不想失去他。   花鹤翎苦笑了一下,最后皱着眉头问:“那你最后怎么解释古扎巴布对他做的事?你告诉他古扎巴布的存在了吗?”   巫暝摇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我倒不是担心他大义灭亲。只是这个理由实在太像推卸责任了。我以后还要在江湖上混,可不想被世人耻笑。”   这个冷笑话,花鹤翎勉强收下了,勉强的笑了笑,有些局促地道:“那就好。”   此时管家走来,交给巫暝一份浩气盟的来信。   巫暝将信拆开,看了,脸色微变。   花鹤翎心中忐忑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巫暝蹙眉道:“小雁在龙门出事了。” 第18章 章十七   巫暝与雁长风的关系,在花鹤翎的眼里,几乎该被判为诡谲。   他自认是天底下最懂巫暝的人,对于雁长风也算是有所了解——毕竟雁长风是个一根筋的单纯孩子,就像一本没有封皮的书,书页里还满满的都是连环画的那种。自他们认识以来,雁长风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浑身上下自带注释,让人想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都难。   但这两人对于对方的定位,却让花鹤翎至今难以领悟。   其最有代表性的一件事,发生在去年冬天。   雁长风忽然有一日,告诉巫暝,他移情别恋了,所以要同巫暝断了那层关系。   那时,花鹤翎正坐在屏风后面孵茶,闻言吃了一惊,他看不见屏风后两人的神色,自己却先一步替他们尴尬了起来。   后静下心来细想,意识到巫暝竟被人横刀夺爱了,莫名有些敬佩那位豪杰。也难免起了几分好奇之心,便有些不厚道的转头望向屏风对岸。   案上插着几支今日新添的腊梅,暗香沉浮间,映在屏风上的花影随风动了动。   花鹤翎听见巫暝云淡风轻的声音:“你想清楚了?”   雁长风挠了挠头,犹豫地道:“我也不知道,但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很不一样。他说他喜欢我,我……我也想跟他试试。”   巫暝的指尖在梨花木的矮几上轻轻敲了敲,抬手摸了摸雁长风的头,笑道:“好吧,那你就去试试。”   雁长风低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应了一声。   雁长风走后,巫暝转过屏风,看见花鹤翎还坐在原地参悟这件事,走过去替他添了快新炭,又将他手里的汤婆子取出来,换了新的热水,再给他塞回去。   巫暝问他:“想什么呢?”   花鹤翎皱着眉头,困惑道:“你就一点都不生气?”   巫暝一脸莫名,问:“气什么?”   这时,他顺着花鹤翎的目光寻去,看见那屏风上梅影,恍然道:“哦,你是说小雁。”   巫暝莞尔一笑,道:“他遇上一个喜欢他的人,他也喜欢,我替他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生气?”   花鹤翎沉默了片刻,问:“南疆有这样的风俗吗?”   巫暝失笑道:“没有。只有我是这样的。”   花鹤翎问:“我能请教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吗?”   巫暝组织了一下言语,道:“鹤翎,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从我和小雁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不是他的归处。他生在军营里,长在军营里,爱情注定不是他人生的全部,即使不是因为一个人,他也会因为其他种种原因与我离别,或许是为了他的理想,或许是为了他的同袍,无论哪一个,都是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我只是他的锦上添花。故我从来不曾对他抱有占有之心,早已做足了离别的准备,自然就不会难过了。”   花鹤翎道:“可他现在正因为另一个人而离开你。”   巫暝道:“对啊。小雁方才对我说,他在那人身上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感觉。我一直所参悟的人生正是如此,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秒会不会爱上另一个人,感觉这种东西又不是他可以控制的,我怎么好怪他呢?况且他一下定决心就过来和我摊牌,和世间许多拖泥带水,左右摇摆的男人相比,这是男子汉有担当的表现,我很欣慰。”   花鹤翎彻底没了脾气道:“一般人都会有点失落。”   巫暝笑了笑,道:“我也有点失落的,一点点。”   话这样说,巫暝的嘴角却带着止不住的笑意,叫花鹤翎彻底无话可说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个梦,竟梦见自己成亲,巫暝笑盈盈的向他道贺。   明明算是个好梦了,他却因此惊醒过来,怅然的望着天上的月亮,心里荡过一阵阵绝望。   可这事居然还没完。   仲春的时候,雁长风在情场上完败而归,这个大孩子初恋是巫暝这朵奇葩,是以从未在情场上受过挫折,一时难过的大哭了一场。   巫暝得知此事后,第一时间赶到武王城去,替雁长风请了一个月的长假,骑着快马冲进军营里,一把将人搂上马来,绝尘而去,带着雁长风去了一趟苍山洱海散心。   回来以后,两人一切如初,像是那几个月的事情都未曾发生过。   花鹤翎回想起来,总觉得那一冬的事情,就像是自己的一场怪梦。   直到前阵子,回到长安,在老宅里见到长兄教侄儿景玉读书,才恍然觉得,巫暝真是个禽兽。   但无论如何,巫暝是不会对雁长风袖手旁观的。   花鹤翎问:“现在就走吗?还是需准备些什么?”   巫暝的行李其实并不需要怎么收拾,他有两个枣木箱子,箱子里准备一整套的行装干粮药品,平日里只需要按到乌夜啼上,他上马就能浪迹天涯。   唯一需要他收拾带上的,大概只有花鹤翎。   但这一次他不准备带上花鹤翎,因为再过两日便是长安的牡丹花会,这次的主办方是花家,届时花鹤翎若不在场,无论是对于花府,还是他自己,都是一件憾事。   花鹤翎略想了想,同意了他的决定,因为两人虽皆不曾提起,却想到了同一件事情。   雁长风怎么会出事?   诚然,龙门荒漠这个地方,一直就是个是非之地。   数年前,恶人谷在黑戈壁上发现了一处晶矿,这种晶矿十分奇特,有助于加固恶人谷的地层——恶人谷地处昆仑之北,谷内多有火山熔岩,地基脆弱易崩,这本是恶人谷内最大的内患。故而一发现这种晶矿,雪魔王遗风立刻组织了大批人马进行开采,大批的晶矿经由龙门运回恶人谷。   这对于浩气盟而言,绝非喜讯。   恶人谷的地势本就易守难攻,若再经由晶矿加固,日后浩气盟进攻的队伍恐怕连三生路前的石碑都摸不着了。   幸好这件事想要解决倒也不难。   翟军师摇了摇扇子,出了两条计策。   第一,恶人谷开矿,浩气盟也拨出一批人来,抢着开采。反正晶矿总共就那么多,浩气盟挖的多了,恶人谷能拿到了自然就少了。   第二,沿途埋伏,打劫。   比起穷山恶水的恶人谷,南屏山何止称得上富足,简直是长安首富对上长安郊外的叫花子。浩气盟背后更有朝廷与各大名门正派的财力支持,晶矿挖出来,能运就运回来,若是不划算,就地毁了也成。   恶人谷却不成,他们吃着沙子将晶矿从黑戈壁里挖出来,就是为了将其带回恶人谷加固地基。若是带不回去,就算是将晶矿挖出来了,也是白费力气。   况且从黑戈壁回昆仑北这一段路,实在不算短,若不拿来打个秋风,简直是浪费天赐良机。   雁长风此番去龙门荒漠公干,就是去打这个秋风去了。   一般情况下来说,打这种秋风是不该出事的,所以这次巫暝也没跟着去做奶爹。   原因很简单,雁长风带了人马埋伏在恶人谷的运输线上,本就属于以逸待劳。   对方若是真押送着晶矿,那么自然有所顾忌,他们打起事半功倍。   对方若是假意押送,实则将计就计,那么也没太大的问题,因为雁长风麾下都是骑兵,大多出身苍云或是天策,皆十分善马战,加上他自己用的是陌刀,他们也不需恋战,跑起来也该是事半功倍。   连这样都能出差错,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它们之中出了叛徒,有人在针对雁长风的队伍。   若真如此,花鹤翎自认帮不上什么忙,还极有可能拖累巫暝和雁长风,因为花五少样样都好,偏偏在打架斗殴这件事上上不得台面。   而他更相信巫暝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故也乐的清闲。   花鹤翎将巫暝送至门外,巫暝上马前整理着腕间的臂护,笑吟吟地对花鹤翎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正是牡丹花期鼎盛之时,到时候采下来,给你做鲜花饼吃。”   花鹤翎笑道:“好的呀,我等你回来。” 第19章 章十八   章十八   大漠风尘日色昏。   巫暝与韩广并骥于沙丘之上,极目远眺,望向远处黄沙上密密麻麻的马贼营地。   时至饭点,缓缓炊烟杂色的帐篷间袅袅升起。   巫暝疏忽间对韩广叹道:“韩大头,我挺佩服你的。”   韩广侧过头来,一脸莫名地疑惑道:“什么?”   巫暝亦转过头看向他,目光却不由被他染雪双鬓所吸引。韩广未至不惑,本应风华正茂,眉宇间却比半年前多了一股浓重的沧桑,深邃眼眸里更添了几分戾气。再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巫暝就知道,这个男人没有从不空关的那场血案里走出来。   不空关血案的始末,巫暝并不十分清楚,那日他在鱼木寨醒来后,身体尚有些不适,后脑勺上被不渡用禅杖敲的大包养了三日才渐渐消散,等到花鹤翎同意他动身去不空关支援时,这事已至尾声——据说韩广与封十七娘一路穷追,总算在金汤崖附近发现了阿娜依的踪迹,阿娜依被他们带兵包围后无路可逃,跳崖自尽,尸体在山崖下被发现。   此事到此算是画下了句点。   后来韩广自请降职,要求调往昆仑驻守,他的上司怕他报仇心切,贸然行事,故不敢答应,方将他派往龙门,这才与雁长风遇上了。   巫暝垂眸,半开玩笑道:“我只是觉得你这种写信能完全避开重点的能力,十分独特。你下次教教我吧。”   巫暝本以为雁长风一行人是栽在了恶人谷的手里,却没想到这伙打秋风的家伙,竟然被马贼打了秋风,白瞎他担心一场。   韩广笑了两声,道:“正常人收到那封信,都会点齐了人马来帮忙,谁知道你会孤身前来?”   巫暝道:“我上哪去给你找人?你难道不知我这个灵蛇长使是虚衔吗?我手底下那清一色的大夫,带过来给你脑子看病?况且他们都在南屏山。”   韩广叹道:“我本来也没指望你,只是听小雁说你也在长安,知道你和小雁的关系,顺道给你写了封信。我以为你再傻也会出门前先去啖杏林打个招呼,没想到你就这么一个人过来了。”   巫暝道:“你消息不通,我看出来了。啖杏林上个月就被恶人谷打下来了,你让我去恶人谷的据点帮你搬救兵?”   韩广傻眼了。   拍腿道:“惨了,难不成这回老子真要等他们从南屏山过来?卧槽,现在怎么办?”   巫暝把玩着手中的缰绳,哼笑了一声,道:“不就是一窝马贼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韩广道:“诶,你还别说,这人多就是了不起。这窝马贼是这孔雀海里人数最多的,光看这炊火,你就该知道,下头至少有两三百人。老子现在手底下只有二三十个,我若是有百来号人,我现在就冲下去把他端了。”   巫暝摇头道:“百来号人是没指望了,百来条蛇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这边有蛇吗?”   韩广面上一喜,道:“有。这沙子里头藏了不少的蛇呢,但这管用么?”   巫暝盯着下头的马贼营寨,笑了,道:“试试。大不了,你再写一封信,让鹤翎来赎我呗。”   话音一落,他将腰间的虫笛抽出,在手里打了个转儿,抵到唇边,一声长鸣,尖锐奇诡的曲调如水倾泻,巫暝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策马下冲,直向那马贼营寨冲去。   但那沙地里并没有被召唤出半条蛇虫,韩广被他远远抛在后面,也不知他这是要玩什么把戏,正要策马追上去,巫暝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跟来。   金乌完全沉入沙海之时,天际留下一道妖娆的红色。   巫暝将雁长风一行人毫发无损的带回了龙门客栈,韩广见了,瞠目结舌,忙问他是怎么办到的?   巫暝笑道:“简单的很。几百条蛇进攻一个马贼营是做不到了,但要围住一个帐篷还是轻而易举的。我只是告诉他们我是来赎人的,让他们带我去见见他们老大,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巫暝说的轻松,但此计却唯有他可施。   雁长风手脚并用的将自己挂在他背后,两眼放光地道:“暝哥刚才太帅了,方才那个二当家根本不愿意放了我们,还想借暝哥的手除了他们老大,没想到暝哥竟能在百步之外,用一片银饰杀了他。一剑封喉,嗷呜,暝哥,你真是太帅了。那帮马贼全被吓傻了,再不敢玩花招。暝哥,你真是太厉害了,下次一定要教教我!你刚才那招到底是怎么使出来的?是五毒的功夫吗?”   巫暝道:“不是。运气好而已。”   雁长风扒在他背上,兴奋地大叫:“哪有~你方才明明是胸有成竹,教我啦,教我啦!!!暝哥!!!嗷呜!暝哥好棒!!!”   巫暝被雁长风夸的忍不住露出一个略带得意的笑容,抬手宠溺的摸了摸雁长风刺刺的脑袋,雁长风在他背后蹭了蹭,低头欢喜地笑了。   巫暝道:“招式不是什么高深的招式,你若想学,等闲下来我就教你。不过最重要的是勤加练习,知道吗?”   雁长风爽朗答道:“知道了!”   语罢,立刻从巫暝身上跳下来,拍拍手臂上的灰,道:“我现在就去练功,被他们关了两天,都没机会活动活动。哎,见到暝哥真是太高兴了,什么正事都忘了。”   说着又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头。   巫暝道:“不用急,先去洗漱休息。等用过晚饭,我再陪你练会功,今天要早点睡,知道吗?”   雁长风点头如捣蒜。   巫暝道:“好了,现在回房休息。”   雁长风大大咧咧的走了。   沉默着围观了全程的韩广,托着自己的下巴,突然发出一声感慨,道:“我终于发现了,你真是个禽兽。”   平白挨了骂的巫暝一脸莫名,奇道:“我怎么了?”   韩广道:“我以前看着你们俩在一块就觉得不对劲儿,却说不上来哪儿出了问题,我现在才想起来。你TM一直把小雁当儿子养啊!”   巫暝楞了一下,仔细回想了片刻,道:“好像是这样。”   韩广颤抖的指着他,一脸不忍直视地道:“那你还跟他上床!”   巫暝不要脸回了韩广一个大大的笑容,道:“不做禽兽,怎么跟你做兄弟呢!”   晚饭托福于雁长风,巫暝亲自下手给他们煮了一锅丰盛的大锅饭。   临开饭前,韩广到厨房里取酒,进门看见巫暝站在火灶前执大勺翻炒,不由感叹,都是爹生娘养吃粮食长大的,怎么偏生有的人就这样得天独厚,连炒个菜都能炒的如此英俊潇洒。   他倚在门扉上,笑了,打趣道:“哎,小巫暝啊。你这么贤惠,怎么就没有遇到好男人疼疼你呢?”   韩广曾听人私底下说过,巫暝在浩气盟的断袖圈子里是个名人,因为别人都是上下皆宜,只有巫暝只做上面,不做下面。   巫暝斜睨了韩广一眼,邪气的笑了笑,道:“因为我器大活好啊,跟我做过的,都不想再上面了。你要不要今晚就和我试试?”   比脸皮的厚度,韩广远不如巫暝,只是平日里在花鹤翎面前,巫暝要收敛些。   韩广故意呸了他一口吐沫,笑骂道:“美得你呢!”   韩广想了想,又嬉皮笑脸地问道:“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挑人啊?”   巫暝的最后一盘菜也出锅,他低头盛菜,道:“不,我很挑剔的。上了床就要负责一生一世的,我从来也不碰。”   韩广唏嘘道:“原来你是个拔屌无情的呀!”   巫暝道:“我是个浪子,不去碰情痴有什么错?给不了别人想要的,就不要随便去撩人家,这才是情场里最起码的厚道。”   韩广道:“那你还去招惹人家花五少?”   话音方落,一勺冷水迎面而来,巫暝下手又快又准了,韩广连躲都来不及躲,整个脑袋都湿了,正要发火,却见巫暝脸色比他还阴,冷道:“我说过很多遍了,你们怎么说我都没有关系。但不能扯上鹤翎,他端端正正,清清白白。”   巫暝端着菜走了,韩广才咬牙切齿骂了一句:“毛病。” 第20章 章十九   晚饭后,巫暝在院子里教雁长风虹气长空——这本是江湖上最简单的招式,说的直白些就是普通的丢暗器。但雁长风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招式,巫暝使出来的效果和他使出来的效果却差着那么远。   巫暝笑道:“其实差的也不远,只是一些小细节的问题。”   巫暝足尖点地,从地上踹起一块石头,在手里揉捏成数个小石块,抛了一个给雁长风,指着院里一颗老树顶端零星的黄叶道:“小雁,你站在这儿,试试将那片树叶打下来。”   雁长风一头雾水的问:“打树叶?”   雁长风目测了一下自己与树梢的距离,其实不算远,正在他能力范围之内。   他瞄准了那片将落未落的黄叶,腕间发力,小石子若奔星直向那树枝头袭去,只是尚未到达那树梢,那片黄叶便被石子所带起的风力震落。   雁长风回头问巫暝,道:“暝哥,是这样吗?”   巫暝自己也捡了一块石子,指尖一挥,那枚小石子稳稳的击落了旁边的另一片黄叶,黄叶缓缓的落了下来。   雁长风惊奇的问:“暝哥,为什么会这样?”   巫暝又拿了一枚石头,放在雁长风的手里,让他闭上眼,他握住雁长风的手,让雁长风随着他的动作而动,石子飞出去,依旧是稳稳的砸下了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巫暝问:“怎么样?”   雁长风睁开眼,若有所思道:“感觉有些不一样。”   巫暝道:“内力应当内收而非外放,如果单纯借助于外势,外力尽了,自然就落下来了。”   巫暝又飞出一枚石子,石头离手的刹那,他的手掌却在虚空中一拂,只见那枚已离手的小石子竟绕着那树身转了个弯。   雁长风看的眼睛都圆了。   巫暝又提点道:“并非暗器离手,招式便算完结,花些心思,你依然可以掌控它。”   雁长风抚掌叹道:“暝哥,你太厉害了,你这都是怎么想到的啊?”   巫暝轻松一笑,道:“练过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练得无聊了,自然就胡思乱想了。”   雁长风又问:“那你练了多久啊,暝哥?”   巫暝道:“不记得了。要我再带你感觉一下吗?记住身体的感觉是最重要的,反复的练习就是为了加强自己身体的记忆,一旦身体记住了,所有的招式就能收发自如。”   雁长风虚心的点头受教。   两人又练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渐暗,星辰渐亮。   沙海上的圆月灰白清亮,客栈外的红灯笼白日里显得破旧,如今点上了,暖橘色的光晕开,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巫暝让雁长风先停下来休息,两人一起静静坐在老树下吹风。   昏昏暗暗的灯火勾勒出巫暝完美的侧脸轮廓,他的眼睛比一般汉人的更大一些,睫毛又浓又长,隐没在深邃眼窝里,显得有些迷离。似乎是因为有些累了,他微微偏着头,柔软的乌墨色长发顺着肩头流泻,配上他似倦非倦的神色,显得有些落寞。   雁长风不经意间撇过头来,心头涌起一些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靠在巫暝的肩上,小声道:“暝哥,对不起。”   巫暝像是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过来,嗯了一声,和颜悦色地问:“怎么了?”   雁长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都怪我,害你跑这么远来吃沙子。”   巫暝似被他这话逗笑了,用手戳他的脸,道:“你出了事,我不管谁管啊?”   雁长风听了,心里满满都是感动,更是高兴的贴到巫暝身上,眼睛一转见左右无人,竟一扭身大胆的跨坐到巫暝的腿上,□□蹭了蹭。   巫暝先是有些吃惊,但很快嘴角溢出笑来,他扭过头去,笑容越发暧昧。   雁长风直接抱住了他,在他耳边小声道:“暝哥,我们回房去吧!”   巫暝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像是想笑,又在皱眉。身体的记忆果然是比脑子更加直接而诚实,他的手已经轻车熟路的滑入少年人的黑甲里,揉捏起那浑圆的臀部,恰到好处的肌肉,刚劲又富有弹性,让人沉迷。   雁长风的身体是由巫暝一手□□出来的,能够听懂巫暝所有的无声的肢体命令,也最受不了巫暝的挑拨。他的双颊很快便泛起了绯色,他羞怯的将头埋在巫暝的肩头,巫暝的另一只手深入他的脖颈里,不轻不重的帮他揉捏着脖颈和背脊,然而这对于他们两个来说,不过是最浅层的亲近,根本无法缓解对彼此的渴望。   雁长风咽了口唾沫,轻轻的用脑袋顶了一下巫暝的胸膛,腰部也不自觉的扭动了起来。   巫暝的神色更加纠结,在甜蜜与痛苦之中挣扎,最后发出一声长叹,稍微用力拍了一下雁长风的屁股,雁长风几乎在他身上弹跳了一下,坐直了身子,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充满期盼的望向巫暝。   巫暝又艰难的纠结了一会,最后笑的十分无奈,有些痛苦的道:“今天不行,我来那个。”   雁长风没有听懂,只是听到不行,不禁瞪大了眼睛,困惑的望向巫暝。   巫暝再也忍不住了,苦笑出声,道:“算了,不逗你了。今晚不行,你要早点休息。”   雁长风有些失落地垂下头来,唉声叹气,又意犹未尽的用头胡乱蹭了蹭巫暝。巫暝摸了摸那头刺手的短发,将他的额发撩开,在额头中央落下一个绵长的吻,雁长风这才被完全安抚,认命的长叹了一声。   巫暝说要让雁长风早点休息,就意味着两人必须分开睡,不然雁长风今夜必定没办法好好休息。   夜半时分,月上中天,一道黑影潜入了巫暝的客房,将熟睡的巫暝扛出了门,在皎洁月色下,打马离开了龙门客栈,向银沙石林而去。   银沙石林内,一座鸣沙石峰之上盘膝坐着一位白衣客。那白衣客身材娇小,头戴白纱幂篱,身着□□色的纱裙,足下蹬着一双银白马靴,唯有腰间系着一摸朱红色的长纱,在纯白月光照耀的沙海之上,那唯一的红色显得分外眨眼。   韩广在银沙石林入口处勒马,吹了一身响亮的口哨,引起石峰上白衣人的注意。   白衣人站起身来,低眉垂眸,声音纤细温软,道:“这不是我们一开始约好的地方。”   这声音虽然温柔,却听不出喜怒,也分不出男女,像是烧好了又凉下来的温水,平淡无味。   韩广痞子气地笑了笑,道:“做生意嘛,总要留一手。就像你从不让我看你的脸。”   白衣客远远地打量了一眼韩广马上的另一人,正是昏迷不醒的巫暝。停顿片刻,那雪白的幂篱随晚风清扬,传出一阵低低的笑声,似银铃清响,他道:“你说得对,做生意应当谨慎一些。现在你已经谨慎过了,我也能谨慎的验一验货吗?”   韩广爽快道:“当然。”   说着,他便翻身下马,将巫暝也抱下马来。   白衣客顺着山峰,似踏云雾,缥缈落下,悄无声息的走到巫暝身边,蹲下身子伸出一双纤细白嫩的手抚过巫暝的脸颊和下颚,检验真伪。   白衣客的动作很慢,似乎有些晃神。   韩广也不催他,只是过了一会儿,凑到白衣客的耳边,轻声道:“这张脸生的真漂亮,很多人都因为这张脸对他死心塌地。你也喜欢这张脸吗?柳姑娘?”   话到这儿,韩广的语调也变了,从玩世不恭到十分嘲弄。   他笑道:“真奇怪,难道是我记错了?我挑断的不是你的手脚筋,而是你的命根子?”   白衣客平静地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此时一阵强劲的风席卷过山道,吹翻白衣客的幂篱,露出那张男女莫辨的脸——柳眉杏眼,樱桃嘴,配上挺立小巧的鼻与尖尖细细的下巴,这是无疑是一张我见犹怜的美人脸,生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不会违和,可拥有它的却偏偏是个男人。   韩广惊诧的连话也不会说了,他很早就听人说过,柳白朗是天生的男生女相,又偏偏在七秀坊那样的胭脂堆里长大,平日里就像个女人似得涂脂抹粉,却偏偏最讨厌别人说他不够英气,以前在这件事上还杀过不少人。   只是当年抓到他的时候,韩广最后是将人从水里捞上来的,柳白朗那时已是只落汤鸡,花容月貌都被滔滔江水冲走了,后来便是熬刑审讯,满脸憔悴与血污,更谈不上秀丽。   今日见了,才发现江湖传闻,有时候真是一点儿也不夸张。   柳白朗原是有两分被拆穿的尴尬,此时见了韩广这呆样,反倒不由笑了。   眉眼微微弯起,朱唇轻佻,越发艳丽妖娆。   韩广这才回过神来,冷声道:“你说你与他是仇人。巫暝的父母皆出自恶人谷,当年是他爹杀了你爹?我去查过,可叶大少说连他自己也对自己的身世所知甚少。我认识他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巫暝从不提起自己的父亲,不过他的母亲却在扬州的七秀坊里做琵琶师父。”   柳白朗似乎来了兴趣,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韩广继续道:“我查过他确实去过恶人谷,还有一个恶人谷的小情人。那人就是你对吗?也说不定你们俩从小就认识,半年前在不空关,正是他救走了你。”   柳白朗道:“你的说法很有趣,可惜不是真的。我不是他的情人,至少不是巫暝的。”   他又转头,看向巫暝,单手往下温柔的抚摸过巫暝的胸膛和腹肌,停留在他的大腿根上,坏心眼的用力一掐,笑道:“给我起来,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第21章 章二十   巫暝这方睁开眼,狡黠的眨了一下,飞快的抓住了那只在自己的大腿根上逞凶的手。两手十指相扣,本是十分浪漫旖旎的事儿,但巫暝的手劲偏大,用力的角度也颇有些恶意,使得那只手顿时失去了行动力。   柳白朗稍稍一愣,下一秒便被他顺势拉倒怀里,鼻息间可嗅见巫暝身上独有的草木香,这人常年养蛇蛊,接触毒花毒草,身上总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柳白朗这一晃神,另一只手也被巫暝制住,巫暝单手锁住他的喉咙,在他耳背上轻而缓慢的舔了一下,低沉沉地笑了。   事情变幻的如此之快,实则令韩广始料不及,见巫暝醒来,不禁大惊失色,但转念一想,一切又在情理之中——巫暝出身五毒,自己本就是制毒的行家。普通的迷药,岂能对他产生作用?恐怕他早有所察,不过是将计就计。   思此,韩广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巫暝抬眼与韩广目光相接,见他眼底尽是难言之色,不由叹了一声,道:“这就是你出卖我的理由吗?韩广,这个家伙说的没错,你的脑洞真大。”   韩广闻言,低垂眼睑,沉默不言。   雪白月光照在他斑白的鬓角上,让巫暝又叹了一声,他道:“罢了,看在不空关死去的兄弟份上,我原谅你这次了。”   提起不空关,韩广顿时神色一变,抬眼直视巫暝,目光刹那间锐利如狼,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他一字一句认真地道:“我知道我今日对你所为,非是君子之行,也有愧浩气二字。但阿娜依之死实在是太过蹊跷,若不能查清真相,便是生在人间,亦如置身地狱。”   此话之重,令巫暝内心震动。   巫暝此人最大的优点便是知情识趣,最是懂得体谅他人,再见他时,便知这看似依旧嬉皮笑脸的军痞心中有了心病。巫暝更知道韩广无法释怀不空关之事,正在于他是重情之人。便因这一点,巫暝实在无法责他。只能再度无奈叹息,坦然道:“好吧,我知道今日不把话说清楚,你是无法安心的。”   韩广闻言神色略有松动,凝神听巫暝认真道:“是的,我早年去过一趟恶人谷,为了调查我的身世。我的母亲是否出身于恶人谷,我不知道,但我的义父告诉我,我的父亲与他是至交。我义父年轻的时候,因为一时冲动,杀了一名贪官,后因此逃亡恶人谷,再后来被叶清歌的大师父抓回藏剑山庄闭门思过。他的朋友不多,所以我才会猜测我的父亲是恶人谷之人。不过说实话,我在北昆仑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我只知道我的父亲大概早就死了。我在恶人谷里也确实见到过一个令我心动的男人,不过不是眼前这位小美人。而且,我必须纠正你一点。我出生的时候,天下兵荒马乱,我义父担心我们母子的安危,早早便将我们接到藏剑山庄附近安置,七岁后,我便被母亲送往苗疆学艺,所以我基本上没在七秀坊住过。”   韩广仔细听着,不时观察巫暝的神色,见他一直镇定坦然,又想起过往种种,巫暝虽不喜阵营争斗,但一直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但凡朋友开口求他帮忙,只要力所能及,他绝不会推脱。更何况,如今的情形,若巫暝与柳白朗真是同伙,大可以杀他灭口,再将一切罪名推到自己身上,何苦还要编出这一番摘不干净自己与恶人谷关系的话来骗他?   想到这儿,韩广难免有所动摇了,心中升起一丝愧疚。   只是柳白朗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他感到困惑——月前,柳白朗改装易容地找到他,一语道破了他心中的种种疑虑——当日若无内鬼,阿娜依岂能那般轻而易举的屠尽不空关上下数百号人?若真是阿娜依救走了柳白朗,为何阿娜依死后,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柳白朗的下落?还有便是从他们开始抓捕阿娜依到阿娜依跳崖自尽,一切都进行的太过顺利,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   起初,他也不肯怀疑巫暝,但当他从江流集的赌坊老板口中得知,巫暝那时竟然也出现在了瞿塘峡内,便不由感到一丝心惊。   更重要的一点,巫暝与阿娜依本质上来说,可谓师出同门。   如此一来,无论是时间、地点还是先决条件,巫暝都能恰巧碰上,实在令他不得不起了疑心。   巫暝此时也问出了他心中最大的疑惑,巫暝对柳白朗道:“小美人,我们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你要这样挖空心思的陷害我?嗯?莫非和韩大头猜的差不多,我在什么时候又不经意的欠了一笔风流债?”   柳白朗虽受制于人,却十分镇定,甚至有些怡然,淡淡道:“我说了,我不是你的情人。”   巫暝笑了笑,亦道:“我猜也是。你的身上有我不熟悉的胭脂味儿。”   柳白朗也跟着笑了,缓慢道:“但他方才猜的最后一句,却是真的。不空关的血案,是你这双手造的。”   巫暝神色一变,失了笑意,脑中飞快的闪过当日他在鱼木寺内醒来的数个画面,花鹤翎那犹疑的神色,他眨了眨眼,眼中多了几分摇摆不定,却还是强装镇定,勉强笑道:“小美人,死鸭子嘴硬可没有意思。”   不空关是柳白朗心中不愿回忆的地方,因而对那场血案毫无兴趣,懒得多提。此时他心中殷切期盼的是另一件事儿,他在心中暗暗掐算,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眼底余光一扫,转换话题道:“你的手在颤。”   巫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手确实在颤抖,但他却丝毫没有察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洪水般奔涌。巫暝再顾不上柳白朗,慌忙出朝韩广命令道:“韩广,制住他。”   韩广亦是一惊,这才想起,今日下给巫暝的迷药,正是柳白朗亲手交于自己的。那日他真是鬼迷了心窍,才听信了柳白朗那句,一般的迷药对巫暝起不了作用,这一副药是我请人专门为他所配。虽然在此之前,他不放心地检查过,确定那并非□□,但见巫暝出现如此鲜有的惊惶神色,这才迟钝的发现他们两人皆中了柳白朗的全套。   巫暝此时浑身僵硬,莫说控制柳白朗,便是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控制了。   柳白朗从他的禁锢中解脱出来,拍着他的肩将人往后轻轻一推,巫暝此时身体上什么也感觉不到,像是被他这轻轻一推,推落到深渊里,五感尽失,只觉头疼欲裂。   韩广闻言便已出手,电光火石间,两人已过了数招,但韩广顾忌着巫暝,不敢大开大合,天策府的外家功夫难以施展,反倒被柳白朗偷空劈了一掌,他只得使出迎风回浪躲开这招,柳白朗却乘机拔出腰间一双软剑,   只闻刺耳风声,凌厉寒光在两人眸中闪过。   柳白朗冷笑道:“当日你断我经脉之仇,今日是时候与你清算了。” 第22章 章二十一   柳白朗的剑极薄极软,烈烈寒风中,颤如银蛇乱舞,似不堪一击。   韩广却不敢轻敌,只因见识过那双剑在柳白朗手中的威力。   雪月之下,柳白朗微眯眼,嘴角扯出一抹极狂极傲的笑,眼里的轻蔑溢于言表,韩广知道那是极其自信的表现。   韩广握紧了手中的长戟,忽然想起一则传闻。   据闻当年柳白朗入北昆仑前,借道河西走廊 ,与商贾同行,时运不济,被风沙吹得偏离了商道,弹尽粮绝之际,又碰上一帮马贼。那窝悍匪犹如蝗虫过境,三下五除二的杀光了商队人马,唯留下柳白朗一人。只因柳白朗身材矮小,面容姣好,便将他错认做了女子,对于这群沙漠里的饿狼来说,女人和金银一样都是财宝,便将柳白朗掳回了自己的老窝。   柳白朗与他们虚与委蛇,等到酒足饭饱,稍作歇息,当夜将全贼窝屠的一个不留,连带窝里的老弱妇孺。只因他当夜的心情十分的不好,况且这事在他心里,属于十分的丢人。不过,因为担心找不着路,所以柳白朗留了一手,没将那贼窝一并烧了。   不想几日后他没有回来,浩气盟组织剿匪的人马到了,搜索了整个贼窝,发现绝大多数人死于同一种死法——全身没有第二个伤口,只有脖颈下一圈齐整的血线。   初听这个传闻时,韩广不禁好奇那是怎么样一种兵刃,什么样的招式才能留下这样的伤口?   直到他在瞿塘峡上设计围捕柳白朗的时候,他才第一次亲眼见识到那种令他好奇的伤口。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自己最后竟也丧命于这双薄剑之下。   长戟落地,夜风吹着薄雪似的白沙一阵阵淹没过去。   不知何时响起的笛声也随着那沉重落地的身躯停下,古扎巴布放下唇边的竹笛,苍绿的短笛在那灵巧纤长的指尖打转,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   柳白朗用腰间的朱纱抹去剑锋上浅浅一弯血迹,神色却非心满意足。他转过身来,薄有两分怒意地扬起下巴对古扎巴布道:“你竟就在哪儿看着,不过来搭把手?”   古扎巴布不以为意的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上的白沙,用手握着短笛在另一只手掌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节奏,缓步向柳白朗走去。   待到两人近在咫尺了,古扎巴布方缓缓道:“如果我出手帮你杀了他,你还会像现在这么尽兴吗?”   柳白朗眼底的笑意已经随着那人令他熟悉的,对万事万物都莫不在乎,漠不关心的欠扁神色渐渐荡漾开,嘴上却不饶人地麻骂道:“呔,油腔滑调。”   这一声似嗔似娇惹得古扎巴布终于笑了,他伸手用力一拽,便将人紧紧搂入自己怀中。他的个头比柳白朗高了许多,故而要吻他时,便不得不附身弯腰,似轻嗅蔷薇。   立夏过后,长安接连几日皆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烟雨里。   花府老宅庭院里的牡丹上头虽有遮阳的棚子挡着,下头却不可避免的遭了水灾,经过园丁老仆们的几番折腾,虽也都安稳的继续活着,却难免多了两分憔悴。   雨珠儿滚在花叶上,似美人泣泪般惹人怜爱。   因是称病闭门谢客,花鹤翎便将束发皆散开了,披衣坐在廊下。   许是因为担心院子里花,也或是别的什么缘故,近日里他总觉得心神不宁,常常夜不能寐,眉宇间多了两分病态。   他默默在心底数着日子。   足有一个月了,他未曾收到巫暝的书信。   若是放在普通友人之间,也应作寻常,许是巫暝的行程忙碌一时忘了,也或是送信人路上受阻耽搁了,这世上总有诸多的意外,更何况就算是亲兄弟、父母、夫妻月余未有联系在这世道也是常态。   只是这种情况却从未发生在他花鹤翎与巫暝之间罢了。   从他们一起离开南疆,两个人之间就没有这样分开过,小别三五日自是有的,最长的时候便是过年节,巫暝需回扬州,他也必须留在长安,但这期间书信上的往来却是从未间断过的。   花鹤翎还知道,巫暝其实并不是很喜欢给人写信的——世人都说他多情,但在花鹤翎看来,巫暝心底里是有些薄凉的,他很少给他的那些情人们写信,也不常主动的与他们联系,相聚时自然宾主尽欢,互诉衷肠,分开后却也不知道什么叫牵肠挂肚。   但巫暝却给他写了很多很多的信。   有一年冬天,巫暝将他送回长安,还未及启程回扬州时,便已经开始动笔给花鹤翎写信了。他说这样他就可以一边赶路回扬州,一边在路上给花鹤翎寄信,花鹤翎便不用等他那么久,每日都能收到他的消息。   想到这儿,花鹤翎闭上眼,浅浅一笑。   掐指算来,白驹过隙,这已是他们相交的第十个年头了。   大概正因他们保持这样令双方皆感到心满意足的微妙距离太久,以至于花鹤翎产生一种错觉,再眨一眨眼,他们这一生就该这样过去了。   正如了巫暝那一句。   鹤翎,你是不同的。我们这一生都会是最好的朋友。   直到今日,断了一月的书信,他焦躁不安时,老仆的一句劝——朋友之间,不本就如此吗——才让他恍然惊醒。   哪有朋友之间,是他们这样的?   花鹤翎又笑了。   这时,家里的老仆告诉他,浩气盟来人求见。   花鹤翎望着天街的斜风细雨想了想,让下人先将来客请往偏厅落脚,想来这样雨天还要出门,真是不容易,多少会有些狼狈,让人先歇下来,烤烤火。自己也好乘机整理仪容,他如今这副模样出门见客,实在有损花府的颜面。   他起身回房,方且对镜将乌发束起,出去招呼客人的仆人又折回来了,告诉他,那人竟不愿进门,还托他带话道,请自家少爷也别客气了,浩气盟正力堂堂主叶清歌请他即刻回南屏山浩气盟总舵,有要事相商,与巫暝有关。   花鹤翎听见那个名讳,手也不知怎地忽然颤抖了一下,手里的玉簪落到了地上,断作两节。 第23章 章二十二   那玉簪用料虽不算名贵,但雕工尚算精细,搁在平常人家也是小半月的口粮,前来回话的老仆见了这状,难免有些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上前来收拾,问花鹤翎要如何处置?   花鹤翎摇摇头,闭上眼,那一声断玉脆响像是打开了他心里的一个匣子,放出了一匣的心烦意乱。他将老仆打发离开,草草的收拾了一番,便披着青墨色外袍出了门。   来人是个藏剑弟子,披着蓑衣站在雨里,浑身湿透了,眸色阴沉,像个水鬼似的。花鹤翎微微一愣,方认出他来,这人乃是叶清歌的心腹叶旻。叶旻性情孤僻,天生一张死人脸,但办事极为牢靠,身手更是不凡,只有极为机密紧要之事叶清歌才会差遣他来处理。   花鹤翎本欲开口问的话也被那一脸阴森冷冽的堵在了喉咙里,因他知道在这人口里套不出什么话来,只得转头吩咐家人,准备车马,连夜随那来人回了浩气盟。   那叶旻果然一路上一言不发,活像个哑巴。   若是搁在平日里,花鹤翎兴许还会苦中作乐的想,该将这人介绍给唐佰越认识认识。此间却因担心巫暝,以及一股萦绕心头的不祥,而跟着沉默了数日。   待回到浩气盟时,也未将花鹤翎引往正力堂,而径直带花鹤翎去了叶清歌的住处——说是叶清歌的住处,其实也不对。这里本是叶清歌的大师父叶归雁在浩气盟内的一间别院,后来叶归雁退隐江湖,便将这间别院留给了自己的徒儿。但叶清歌所在的正力堂与这一间别院隔得较远,他平日里公务繁忙,便也少得空闲回来。此处平日里也有家人看管,供叶清歌接待自己的一些江湖朋友小住。巫暝初入浩气盟时,叶清歌尚且不知他是奉师命前来就任灵蛇长使的,只当他是来浩气盟探望自己,曾经阴差阳错的安排巫暝和花鹤翎入住此间,故而花鹤翎才识得此处。   因得这些缘故,这件别院平日里空闲的很,没什么人烟,只有两名杂役。   但今日花鹤翎方随那叶旻入门,便觉出了不同,大门外竟有四名藏剑弟子把手,看模样皆是叶清歌的心腹,各个挺直了腰板,严阵以待的模样。   花鹤翎心情忐忑,满腹疑惑的入了正厅,总算见了叶清歌。   叶清歌的神色也不见得好,愁眉紧锁,神色肃穆,目光更是犹如寒冬冷冽,摄入花鹤翎眼里,让花鹤翎的一颗心也跟着入坠冰窖,连呼吸也跟着迟缓了两分。   叶清歌伸手一挥,吩咐叶旻带门离开。   直至那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叶清歌才缓步向花鹤翎走来,随着他脚步渐近,花鹤翎心中越发七上八下——因着巫暝那层关系,他与叶清歌虽然不过泛泛之交,叶清歌待他却一直礼遇有加,今日用这样的目光打量自己,必然知道了什么。   终于,叶清歌停在花鹤翎身前。   他的个头比花鹤翎要高上些许,平日里离得远也难觉察,此时近了,花鹤翎只觉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两人间沉默了片刻,花鹤翎终于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抬头直视叶清歌的目光,毫无畏惧地道:“叶君,您这像是要审我?”   叶清歌的目光像是一把刀紧紧钉在花鹤翎的身上,但花鹤翎表现的非常镇定,叶清歌与他相交不深,故而一时间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破绽,过了一会儿,他结束了这场对峙,将桌上的一封信推向了花鹤翎,示意他打开看看。   这封信没有署名,但花鹤翎认出了那是韩广的字迹,内容所述皆是关于不空关血案的疑点,以及对巫暝身份的怀疑,花鹤翎的眼皮微微的跳了一下,他的心中此时已十分慌乱了,但面上依旧强撑着不改辞色地道:“巫暝的出身,你该比我比我更清楚才对。他义父是你二师父,他小时候是你看着长大的。”   叶清歌眉头皱的更紧,压低了声音低沉道:“我当然知道,所以这半年来,韩广不止一次的在我面前套话,我也只当他是无法走出不空关的阴影,皆被我挡回去了。可日前派往龙门阻截恶人谷晶矿运输的小队,一夜之间被人下了药,这件事不可能是外人所为。小队人马第二天醒来,发现只有巫暝和韩广失踪了,他们四处搜查,最终在银沙石林附近发现了韩广的尸首,致命伤是脖颈上的一圈血口,伤口极薄极深,是一个非常齐整的圆。这种死法很有特色,江湖上只有一个人的剑与剑法会造成这样的伤口。你知道是谁吗?”   花鹤翎摇摇头。   叶清歌眸中渐渐溢出痛苦与怨恨,他沉声缓缓地道:“柳白朗回来了。”   猝然听见这个久违的名讳,花鹤翎呆愣了一下,还不及细想,又听叶清歌道:“很快我们收到北昆仑探子传回的消息,有人见到巫暝和柳白朗举止亲密的一起出现在长乐坊内,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巫暝会跟着柳白朗一起去恶人谷?”   听见柳白朗的名讳后,花鹤翎脑子转的飞快,思考的方向却与叶清歌截然不同,他没有理会叶清歌压抑着愤怒的质问,冷静地反问道:“这封信是谁给你的?韩广知道你与巫暝的关系,他绝不可能将这封信交到你的手上。”   两人四目相接,叶清歌原本一提起巫暝与柳白朗之事,便忍不住烧起的怒火,却因花鹤翎满脸真挚而急切的担忧而不得不硬生生克制,他紧抿着唇,最终飞快的吐出一个名字。   “司空燕。”   闻言,花鹤翎顿时松了口气,他长叹了一声,心道,还好,不是天璇影直接插手了这件事。   天璇影是浩气盟中专门司管机密情报的首领,传闻他甚至与隐元会有着密切的关系——即便是花鹤翎这样对于江湖传闻涉猎不深的人也知道江湖中默认天下没有隐元会不知道的秘密。况且隐元会在瞿塘峡中明面上便有着一个离不空关极近的据点,孤山集。当年他与唐佰越商议,让唐佰越假扮成阿娜依引韩广发现阿娜依的尸体,便是希望为了尽快将这件事了结干净,莫要将此事闹到天璇影耳朵里,引起他的兴趣。   但俗话说得好,雁过留影,风过留声,只要是发生过的事儿,便不能完全抹去痕迹。司空燕是司空仲平的义女,司空仲平虽在丐帮高层中不受待见,但名望不低,丐帮在江湖上收集情报的能力也不容小觑。   花鹤翎稍且放心,便听叶清歌又道:“她还告诉我,不空关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有人在江流集见到了巫暝,但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的人是谁?你们到底还瞒着我些什么?”   花鹤翎正不知该如何开口,犹疑之际,房内一片死寂,脚步声却在门外悄然响起,他和叶清歌互相看了一眼,门很快被轻轻敲响,叶清歌正要开口训斥命人离开,门外传来了叶旻死气沉沉的声音道:“少爷,正力堂传话来,五毒灵蛇使娜尤大人来了,要见您。”   这一任灵蛇使娜尤正是巫暝的师父。   听闻她名讳的那一刻,花鹤翎瞳孔急缩,脑中仿佛被敲响了丧钟,他绝望的发现,无论自己如何挣扎掩饰,‘正义’都会将他如蝼蚁般碾碎,所有的秘密将无所遁形。 第24章 章二十三   叶清歌乍闻五毒灵蛇使的名号也是吃了一惊,须知五毒教内五圣使地位极高,平日里教务繁忙,一般不会轻易离开五毒总坛。旋即一瞥,又见花鹤翎脸色大变,顿失血色,面如白纸,立刻敏锐的意识到娜尤此番造访的目的必与巫暝有关。   叶清歌又打量了一眼花鹤翎,花鹤翎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额上冒起了细密地冷汗,双眸也失了焦距,可却依旧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他犹疑间,忽想起巫暝对花鹤翎的评价——你可别小瞧他,鹤翎虽看着弱不禁风,也不大爱与人争执计较,可他的心比磐石还要坚韧,他要是认定了的事儿,就没人能再说服他,任谁也不行。他也不太会撒谎,可一旦打定主意要瞒着你,就能咬着牙沉默到最后,‘守口如瓶’四个字简直是为他而生的。   叶清歌虽然不甚了解花鹤翎,却知道巫暝必然是最了解花鹤翎的。   故而当机立断,决定不继续在花鹤翎身上浪费时间,吩咐叶旻将人看住,自己匆忙赶回正力堂。   自听见娜尤名讳的那一刻起,花鹤翎脑中短暂的一片空白后,飞快闪过了许多画面与念头,只是皆抓不住,脑中千思万绪,心上一团乱麻,连叶清歌离开了也未曾察觉。   叶旻重新将房门关上,落了锁,自己抱着剑站在门外,泥塑的门神似的,一动也不动。光将他笔挺的影子投到雕花木门的窗纸上,映入花鹤翎闪烁的眸中,令他渐渐平静下来,不知怎地,脑海中的万千思绪汇聚成了数年前一个夏日午后的画面。   他也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记忆总是越美好越模糊。   他只记得那时候自己还不是万花弟子,是还能被人叫做少年的时候,也不识得愁字怎么写,凭借着家世与才气初初在长安画坛内展露了头角,因而有幸结实了几个万花弟子,他们皆是画圣名下的弟子,各个钟灵毓秀,让人乐于亲近,与他性情又是相投,时常邀他入谷赏景赏花。   那时朋友们便时常打趣,他也该拜入万花门下的,但花鹤翎总是笑而不答——彼时他虽年少,却早摘下了少不更事的帽子,有着自己的顾虑。   直到一个初夏的午后,他一如既往入谷访友,路过一片琼花林,那正是琼花开的极盛的时候,雪白的花瓣如云如雾笼在苍翠的枝叶上,时而纷扬下一阵阵香雪,惹得行人皆不住缓下了脚步,细细的品观。花鹤翎的目光亦为其吸引,游走在那纯白与碧绿交织的花叶之间。   疏忽间,头顶的一片嫩叶动了动,整个树枝微微一颤,枝头的琼花飘下了细碎的白,晃过他的眼,而后便见到那片嫩翠底下钻出了一只雪白的孔雀。   它展翅从花叶间飞下来,雪白翎羽沾上那穿过枝叶洒下的豆点阳光,被染作了浅金色。   那一刻,花鹤翎的眼睛也被它那翎羽上的微光点亮了,他想传说中凤鸟,便应是如此吧。他的目光随着那只白孔雀穿过枝叶,一刻也不愿离开。那只孔雀年岁尚小,羽翼未完全丰满,飞的很慢,花鹤翎便着魔似的一步步跟了上去。   渐渐地耳边闻见了清脆的笛声,泠泠如夏日清泉,朗朗如环珮相击。   那只白孔雀最终停在了一棵老梨树上,歪头打量着树下乌衣墨发的少年。   少年约莫只有十五六岁,五官精致的不像话,一头漆黑缎子般的长发闲闲散在肩头,披着万花弟子的墨色外袍,浑身上下只余黑白二色,却似王右丞的书画般清丽动人。   他们离的有些远,花鹤翎停下脚步,呆呆的驻在原地,一时间连呼吸也慢了半拍。那少年自然未曾注意到他,放下了手中的竹笛,抬头朝梨枝上的孔雀微微一笑。   刹那间,花鹤翎眼中一切的外物皆失了颜色。   他呆在原地,也不敢上前去打招呼,怕这一切都是梦境,眨眼便会破碎。   等回过神来,那墨衣少年与白孔雀,皆已不见了。   后来花鹤翎拜入了万花谷,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多番向同门打探,却再没能见到那少年。   半年后,他常年在外行走江湖的三姐不知怎么惹上了一门怪病,花鹤翎担心姐姐的安危,便与长兄商议,将三姐接入万花谷,请擅长医术的同门设法施救。他自己也跟着搬入了落星湖,渐渐放下了笔墨,学起歧黄之术。   待到他在医道上小有所成的时候,三姐的病情也得到了良好的控制,更与一位杏林门下的师兄日久生情,那位师兄后来便成了花鹤翎的三姐夫。   花鹤翎三姐夫的医术十分高明,在他的悉心照料下,花家三姐的病情日益好转,两人的感情亦逐步走到了谈婚论嫁的时节。只是花家三姐自幼便喜武不喜文,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出门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性子十分的豪爽,与一般的大家闺秀截然不同,与三姐夫亲近起来,亦是毫不避讳旁人。苦得花鹤翎被迫吃了小半年的狗粮,渐渐不愿意去做那活灯笼了。   恰好此时,杏林门下几位对蛊术颇感兴趣的同门临时起意,要一同结伴去南疆五毒教采风,深入研究五毒蛊术。花鹤翎闲来无事,重新提起画笔,心想素闻南疆风景秀丽,蜀中山势崎岖壮丽,皆是中原难得一见的奇景,何不乘机一观,也好开阔眼界。   于是他便与同门一道跋山涉水到了那南疆密林之内与世隔绝的宁静村落。他见到了比人还要大的蛇兽,五毒弟子说那是他们的圣灵,能通灵性,甚至还能与人攀谈交流。   又一个夏日的午后,他路过艾黎长老住所下的圣潭,一时兴起地去向双生蛇王打了个招呼,借问能不能摸摸它们的蛇鳞,得到它们的同意后,还没下手,身体却先一步没骨气的晕了过去。   等再睁开眼来,花鹤翎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少年。   只是那人已不再是少年了,少年时那张扬的美丽也随着年岁沉淀,似温柔又包容的海水般逐渐将他淹没。 第25章 章二十四   古往今来,喜欢一个人始于美色,易为他人笑做浅薄。可私心里,世人又皆将其默认为理所当然,易于之谅解。但没有人知道,花鹤翎最开始对于巫暝的感情,如同嗜酒者嗅得百年陈酿;好饕餮者眼见珍馐美馔;好丝竹者闻得天籁之音;好书墨者观铁画银钩。甚至还要再单纯干净些,他寻找巫暝的那些日子里,从未起过占有之心,只希望能再清楚的见上他一面,得他允许,将他的美色藏于丹青卷轴里。   所以再见到巫暝的时候,他一时高兴坏了,情绪过于激动,又晕过去了一次,闹出了个大笑话。一时好几日都不敢再去叨扰巫暝,但心里终归因见到了寻觅已久的宝藏而有些欣喜甜蜜。   那时巫暝的性情虽不如现今这般八面玲珑,却也是很好相处的。   花鹤翎向巫暝的小师妹私下打探过:巫暝虽然年岁不大,那时却已是五毒灵蛇一脉的大师兄——娜尤早年也有过几个徒弟,但或是死于五毒教与天一教的相争之中,或是年岁大了,心也野了,不愿留在南疆,常年在外游历。林林总总的缘故下,巫暝反倒成了她座下最大的入室弟子。   巫暝在武学上勤奋刻苦,帮助娜尤处理教务时又圆滑而不失公正,而且非常护短灵蛇一脉的师弟师妹,在灵蛇一脉地址中可谓有口皆碑。   花鹤翎想起自己那日在圣水潭里被双生蛇王吓晕了过去,巫暝便将他背回自己的住处悉心照料,还特意回总坛请善长医术的同门前来诊治。心中颇感欣慰地想,他确实是个极好的人呢。   他想与巫暝做朋友,君子之交那种,然后找个机会和他说一声,他一定会答应自己的请求,让自己给他画张画,那样花鹤翎便心满意足了。   但很快花鹤翎便发现这事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简单。   因为他和巫暝之间,除了那天那场意外事故,几乎没有任何的交际。巫暝每日的行程非常规律,不是去总坛帮着娜尤处理教务,就是回家关门练功,练得还是五毒特有的毒功,他根本插不上手,别人也提醒过他,巫暝练功的时候千万不要前往打扰,巫暝平日里非常好说话,唯有这件事容易惹怒他。   花鹤翎来五毒教,名义上是为了与五毒教弟子切磋医术,但巫暝主修毒经,只研究五毒独门毒蛊□□,对于五毒补天诀医术毫无兴趣,从未在讨论会上出现过。   渐渐地花鹤翎摸出了规律,巫暝人缘虽好却少主动与人发生交际,花鹤翎自己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在他面前转悠,只能私底下旁敲侧击的向一些灵蛇门下的小弟子打听关于巫暝的消息。   花鹤翎因此暗暗苦恼了一些日子,但他是个天性知足常乐之人,故而很快便释然了。   他想他可以这样远远的看着巫暝,似观一束生于湖心的红莲,也是很好的。   但命运常爱作弄世人,偏生在这个时候,机会却悄然而至。   南疆民俗与中原迥异,常有专为男女沟通感情而举行的火塘游方会,花鹤翎的几个万花同门都是少年心性,胆子又大,既然敢不远千里的深入南疆采风,自然也对这南疆特有的游方会十分感兴趣,得到了消息后便约着要一同去凑个热闹。   花鹤翎自己也有些个好奇,还向人询问过些基本的礼节,听说要带上乐器,便把自己的一架古琴给抱去了,等到了现场,看看人家手里的唢呐与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有点儿傻。   幸好苗疆的姑娘小伙们天然淳朴,十分厚道,不仅没有笑话他,还有不少好奇的小姑娘围在他身边怂恿他弹上一曲。一起来凑热闹的同门们也跟着起哄,将他卖了,花鹤翎只好无奈的笑着,挑首简单明快的短曲弹奏起来。   花鹤翎在古琴上的造诣远不如自己的书画笔墨,但到底是世族大家的公子,总不会难以入耳,曲子弹得有模有样的,旁边渐渐有姑娘跟着低声唱和,他自己也逐渐为那欢快的曲调所感染,释然了心中的紧张,待到一曲终了,他已不再感到拘谨了。   偏生此时,身后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称赞道:“如游鱼戏水,画眉对唱,很应景的曲子啊。”   花鹤翎回过头去,看清从树影下走出来的人影,顿时红了脸。   旁边的五毒小师妹一见来人,顿时喜上眉梢,雀跃的跑过去将人牵过来,一边走一边道:“巫暝师兄,昨天我问你的时候,你还说不来的。怎么改主意了?难道……”   说到此处,明眸流转,左顾右盼,暧昧笑道:“难道是有人回来了?”   花鹤翎起初没有听懂这话,但见周围的几个灵蛇弟子都掩嘴低笑起来了,忽然想起了曾听人说,巫暝有个相好的明教弟子,两人偶尔会在游方会上相见缠绵。   巫暝伸手轻轻敲了敲那五毒小师妹的头,笑道:“胡说些什么呢,我练功乏了,出来走走也不成吗?看到这里有火光有琴音便过来悄悄。”   “真的?”   巫暝眨了眨眼,嘴角蔓开笑意,放缓了语调,玩笑道:“假的,我想你了,坐在屋里,脑子里也尽是你,所以特意来见你。”   小师妹自知他是在开玩笑,但巫暝那把声音说起这些话来,简直似用蜜将人溺死,不由小小的尖叫了一声,一脸受不了他的模样。在坐的姑娘们,更是无不红了脸蛋。小师妹笑着用粉拳捶他,嗔道:“不跟你玩了。阿姐说的没错,和巫暝师兄在一起久了,以后就难嫁出去了,再见了那个男人都看不顺眼,听谁的说话都似刮锅底。”   话是这样说,不少人原本围在花鹤翎身边的姑娘都和花鹤翎礼貌的打了招呼便过去围着巫暝,花鹤翎这儿渐渐冷清下来了,他也不觉得失落难过,反倒松了口气。打算先将琴收起来,再到别处去转转,瞧瞧有什么新奇的。   至于巫暝,花鹤翎原本也想见他的,但方才巫暝的举动又实在有些轻佻的越了花鹤翎的界,虽知南疆民风开放,花鹤翎心里还是略有些不舒服。况且见他身边围着那么多人,便暂时不想去凑那热闹了。   花鹤翎走走停停,围观了一番游方火塘上苗家小伙子与小姑娘对唱山歌的景象,觉得有些趣味,但见的多了,也淡淡有些乏了,最后留在了荷塘边吹风。   如今正值盛夏,荷塘映着岸上的火光,照亮一片红莲,比白日里更妖娆上几分。   花鹤翎静静在岸边驻足欣赏,听着蛙声与岸上的歌声混合交织,正自得其乐时,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他转身差点撞上巫暝。巫暝就在他咫尺之间,花鹤翎终于能看清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黑曜石般沉静美丽。   “你在这儿啊,真让我好找。”   随着他的低沉性感的声音响起,花鹤翎的心没有来的小鹿乱撞了起来。   巫暝的官话和寻常五毒弟子不同,没有蜀中的辣子味,他说话比较慢,且总让人听着温软,隐约有点江南腔的味道。   花鹤翎连他说了什么都快没听清楚了,只呆呆的啊了一声,巫暝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了,一时失了声,停顿了片刻,方重新开口道:“好久不见了。”   花鹤翎应了一声,心想他竟还记得自己,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   这时,巫暝又朝他微微的笑了笑,花鹤翎顿时晕头转向,好不容易重新捡起思绪,忙道:“上次……上次谢谢你的照顾。”   这场搭讪到这儿,才步入了正轨,巫暝问:“你的身体还好吗?看起来又瘦了一些。”   花鹤翎答道:“我的身体无恙,只是有点不太习惯这边的吃食。”   话是这样说,其实跟饮食口味关系不大,南疆的口味与长安意外地又几分相似,都重酸辣,只不过分量有所不同,但肯定没有到下不了口的地步。只是花鹤翎自己的饮食习惯不好,是以离开万花谷后,便消瘦了一整圈,同门都担心回去的时候,他会瘦的只剩骨头架子。花鹤翎自己倒是不甚在意,总是嘴硬反驳,怎么会?   巫暝想了想,道:“我想也是,我刚到这儿的时候,也不习惯这边的吃法。”   花鹤翎闻言有些吃惊,他见巫暝的长相与汉人大有不同,姓名也似南疆苗寨的风格,还以为巫暝是地地道道的苗疆人呢。如今听他这样说,不由好奇地多问了一句:“你不是南疆人吗?”   巫暝摇摇头,答道:“我也希望是。不过我在这儿生活了许多年了,早将这里视作自己的根。”   花鹤翎打量了一眼巫暝身上那闪亮华美的银饰与斑斓的苗衣,回想起巫暝平日里说话做事,确实也与地地道道的苗疆弟子别无二致,理解的点了点头。后又想起巫暝说汉话时与众不同的口音腔调,一时却也分辨不出他是哪里人士,便又问道:“不知令尊是那里人氏?”   巫暝神色微变,空气兀然安静下来,花鹤翎一时没回过味来,等隐约觉出不妥时,恰听巫暝道:“我没有父亲。”   花鹤翎:“……”   花鹤翎顿感尴尬,幸好巫暝似乎并不在意此事,给他寻了个台阶下,接续道:“我母亲是胡人,我义父是江南人氏。我幼时在西子湖畔长大,所以刚到这儿的时候也不大习惯南疆的酸味,不过现在好很多了。”   花鹤翎面上这才缓和了些,心道长安的口味和南疆还有两分相似之处,江南的口味可就与蜀南这儿全然不同了,也不知道巫暝怎么能改的过来,想来定然十分不易,便又随口问道:“江南口味清淡偏甜,你喜欢吃甜食吗?”   巫暝道:“也还好,其实我也吃得惯胡辣汤和馕饼,我虽不是个百家子,但在口味上也没有特别的挑剔。唔……对了,你喜欢吃饺子吗? ”   花鹤翎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都没注意到这话题突然性的跳跃了。   长安与南疆都重酸辣,但主食却很不相同,南面这边习惯食米稻,苗家人更是喜欢吃糯米,花鹤翎出来这么久,多少有些想念家乡的面食。   巫暝见了不由会心一笑,心道鱼儿上钩了,趁热打铁道:“我饺子包的还不错,你要不要试试我的手艺?”   花鹤翎啊了一声,心想这跳转的也太快了些吧?   但又知道这绝对是个亲近巫暝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时犹豫不决,口是心非地道:“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巫暝眼底闪过狡黠的光,坦言道:“其实我也有私心。”   花鹤翎满头雾水地望着他。   巫暝竟有点不好意思了,悄悄地问道:“你会弹琵琶吗?” 第26章 章二十五   花鹤翎平时也不是一个愚笨之人,但面对巫暝的时候,却像是中了什么奇怪的DEBUFF似的,脑子一下子就迟钝了许多。事后想想,美色误人这句话,倒也不全然是偏见。   听见巫暝忽有这样跳跃性的疑问,花鹤翎竟也没有奇怪,只是认真想了想,微微颔首——琵琶自西域传入后,因其音色空灵,曲调皆多有异域风情,因而在长安城内的贵族圈里很受偏爱过一阵,花鹤翎有个朋友便好此道,闲暇时,花鹤翎跟着他闹着玩儿,学过些皮毛。   等巫暝将他送回住处,花鹤翎沐浴时才迟钝的恍然大悟——巫暝虽然从小在江南长大,但他的母亲却是胡人,或许她便擅长于琵琶。但苗寨里少有人精通这门乐器,他今日偶然见到自己弹琴,又知自己是长安来的,方且有此一问。想用一顿饭换他一首曲子,一解思乡之情。   明明是自己被套路了,花鹤翎却没半点恼怒,反倒有些同情巫暝,想他离家万里……也不对,花鹤翎又想起巫暝说自己没有父亲,母亲又是胡人,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便似无根的浮萍,这么一想,好似更可怜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多心了,巫暝如今在五毒教内,上受师父器重,下受同门喜爱,他天生一副好皮囊,又是好相与的性情,别人上杆子亲近他还来不及,又岂会感到孤苦无依?   恐怕今日只是偶然间生出几分思乡的愁绪,一时兴起罢了。   等沐浴完毕,躺在那张小石床上,花鹤翎心中又渐渐升起几分担忧,他此行并没有带琵琶,身边的师兄弟也没有嗜好此道之人,使得他没办法临时抱佛脚的练练手,只怕到时候巫暝听了自己的演奏要大失所望。   一想到会在巫暝面前丢脸,心再宽的花鹤翎也豁达不起来了。   他想必须得找个法子先私下练练,将旧底子捡回来,莫要到时让巫暝看了笑话。可又该去哪里另寻一把琵琶呢?临近的苗寨村落里,恐怕是难寻见了,不知道广都镇上有没有卖的?不如明日去看看?   怀揣着千思万绪,花鹤翎在习习夜风中渐渐睡去,末了,想起自己与巫暝总算是有了一点交集,嘴角不自觉地浅浅翘起。   第二日,花鹤翎向人打听了一二,稍作准备。   第三日起了个大早,正式启程坐着牛车去往广都镇,几番打听才找到了那家藏在小巷子里的乐器铺子。   却没想到又好巧不巧的遇上了巫暝。   更叫花鹤翎吃惊的是,巫暝竟然也是来买琵琶的,他已经挑好了款式,正要付账。   两人四目相接,片刻后,不约而同的莞尔一笑。   琵琶最终只买了一把,巫暝付了帐,请花鹤翎抱着琵琶出了铺子。   两人并肩走在广都镇的青石路上,花鹤翎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暗想巫暝怎么会也到这儿来?他约自己弹曲子,自己却没有琵琶吗?他本是诗情画意的猜想,巫暝的母亲该送这样一把琵琶给巫暝做怀思之物。   巫暝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边走,一边含笑解释道:“我离开江南的时候年纪还小,我娘说那么好的东西给我真是糟蹋了,她舍不得。那日回去以后,我才想起这茬,是我太唐突了。倒叫你挂心,真不好意思。”   花鹤翎摇摇头,心情却很好。   花鹤翎在心中飘然地想人与人的相交真是奇妙,有时候也分明没有做什么特别事儿,说什么特别的话,仅仅是站在一处,听见对方的声音,便觉得做什么事都有趣了。   他又忽然想起,自己今日已经起的很早了,一路上也没有遇见别的车马,巫暝怎么会赶在他前面,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啊?”   果不其然,巫暝答道:“昨日来的,说要请你吃饭,才想起家里许多香料没了,特意到镇上来临时抱佛脚。我果然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你不会怪我太任□□?”   花鹤翎道:“怎么会。即便事先没有准备,一旦与别人定下约定,便迫不及待的去积极筹备,想来你一定是个重情重诺之人。”   巫暝笑道:“你这样夸我,我真快无地自容了。其实也有些私事要处理。”   花鹤翎其实很好奇巫暝到底有什么私事,但碍于家教,不好意思开口追问,只能应了一声。但很快又听巫暝道:“对了,择日不如撞日,恰好我昨日买好了调味的香料和面粉,又向人借了房子,我们去买点菜,我请你吃饺子。”   花鹤翎微有些吃惊。   巫暝见了他那模样,又善解人意的补充道:“这顿不用弹曲子哦。”   花鹤翎这才被他逗笑了。   两人一起市集,花鹤翎发现巫暝真是进的厅堂入得厨房,平日里那么兰芝玉树般的人,竟还能在菜场上与人杀价,花鹤翎在旁观着,觉得十分奇妙,目光都变了变。   巫暝回过头时,笑道:“怎么,让你见笑了?”   花鹤翎笑着摇摇头道:“不,只是觉得没办法想象。”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他和巫暝其实离得很近,巫暝其实并一定是那朵生在湖心只可远观的红莲。   买完菜,巫暝带着花鹤翎去了广都镇近郊一间小院,院子不算大,但收拾的井井有条,只是屋里的器具皆染了薄尘,好似有些日子无人居住了。最奇怪的是,院子的角落里还堆砌了些许刨平的木料与齿轮铁片,一般人皆看不出其中的奥妙,但花鹤翎在万花谷里见过,那分明是木甲机关的零件。   中原地区,偃术当以他们万花工圣为首,但这西南地区,则以唐门机关术最是有名。   巫暝见到花鹤翎盯着角落里的木甲机零件看,便出言解释道。   “此处是我发小的别院,他自幼对于兵甲制造颇感兴趣,几年前因慕唐门精妙的木甲机关与暗器技术,特意买下了这件别院,想就近研究。后来有幸结实了一位靠得住的唐门弟子,年前搬到唐家集去了,这儿就空下来了。”   花鹤翎听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心中却想到,平日里怎么没有听五毒弟子提起过,巫暝竟然还有一个发小?于是这次没管住自己的嘴,一时好奇地问道:“发小?”   巫暝大概听出了他的困惑,解释道:“嗯,他是我义父的徒儿,不是五毒弟子。”   江南,兵器,唐家堡这三个词连在一起,花鹤翎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另一个词。   巫暝提着鱼肉青菜去了厨房,让花鹤翎自己找地方先落脚,花鹤翎便推门进了里屋,见了屋里的摆件挂饰,更是惊奇,虽然其中多是凡品,但屋内布局的格式却颇为大气,有两卷书画更落着当世名家的刻印,他当下判定,这屋子的原主人必然非富即贵。   不过他也没有深究,只是想去寻张粗布,清理一下屋里的尘埃,方便等会儿他与巫暝用饭。但在屋子里逡巡了一遍,没有找到可用的粗布,只得去问巫暝,巫暝也没来得及思量他要做什么,便只告诉他去衣柜里看看。   花鹤翎便依言去开了衣柜的门,里面剩下的衣物不多,但其中有一件明黄色的藏剑弟子服,完全证实了花鹤翎的猜想。   巫暝的的发小是藏剑弟子,巫暝的义父恐怕也是藏剑之人。   初初惊讶过后,花鹤翎仔细一想,很快便明白其中缘由——曲云与叶晖之事虽已过去多年,但自己依旧有所耳闻,想来在五毒教内亦未完全淡去,故而巫暝不好多声张。只是不免又起了另一个困惑,巫暝的义父既然是藏剑弟子,若是为了拜师学艺,何以要将他送到这千里之外的南疆来呢?   巫暝也很快跟着反应过来了——他也是失策,叶清风的性子与叶清歌全然不同,心宽似海,打包东西的时候,估计根本没有考量过遗失这么一套藏剑弟子服会不会给藏剑带来麻烦?   巫暝拿着抹布回去找花鹤翎的时候,花鹤翎刚将衣柜的门关上,他没有问巫暝任何问题,一双眼睛也是纯然无害。   巫暝叹了一声,将抹布交给他,回去继续做饭。   酒煮饭饱后,他烹了一壶茶,慢慢跟花鹤翎解释。   “将我送到五毒来学艺,是我母亲的主意。当年我义父初闻这个决定时,并不赞同。一来我当时年岁尚轻,才七岁。二来,当时天下大乱,虽然蜀西有天险庇佑,局势安稳一些,但乱世未定,贼寇猖獗,不宜远行。三来,他年轻的时候,也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剑客,他说将我送去给他人教导,岂不是打他的脸吗?但我与五毒有缘,天生能听懂圣兽语,当年在再来镇上便受玉蟾吸引,长老也说我的武骨与常人不同,是少有合适修炼毒功驾驭毒蛊的体质。母亲说这或许就是天意吧,打定了主意将我送来。”   花鹤翎知道,巫暝同他这个相识不久之人一下说了这么多私话,必然是担心自己误会他与藏剑的关系,回去后说漏了嘴,会因人心险恶,以讹传讹出不堪入耳的谣言。但他更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原来巫暝离开江南的时候,竟只有七岁,那是方知人事的年纪啊,他母亲怎么能狠得下心来将他送走? 第27章 章二十六   花鹤翎想得入神,看巫暝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哀伤。   巫暝有点受不了他那样的目光,只好又道:“希望花先生不要妄断我与我母亲的感情,我母亲是一位很特别的女子,她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与常人不同。她曾说过,汉人的三纲五常仁义礼教皆是很好的东西,但天道远比这一切广阔,生而为人,最终只能为自己而活。她是爱我的,但这将不会是她人生的全部,我也爱她,但她亦不希望这成为我人生的全部。有些感情并没有那么理所当然,只是人自己给自己定死了的框架,她自己是自由的,也希望我能自由。”   巫暝说到这儿,自己先一步有些灰心了。因为他忽然发现,他恐怕永远做不到像阿依古丽那样随心所欲,无拘无束。   两人各怀心思,一道陷入了沉默,最后还是花鹤翎小心翼翼的开口道:“今天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   但此时巫暝已神游天外了,便只淡淡应了一声。   花鹤翎觉得自己似乎把事情搞砸了,不由感到些许气馁。   午后,两人稍作休息,巫暝便将花鹤翎送往了广都镇外的驿站。   花鹤翎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有些意外地问:“你还要留下吗?”   巫暝答道:“还有些私事要处理,需得晚几日回去。劳烦花先生帮我带个口信给我阿雅师妹,说我在广都镇上遇到陆爽了,要逗留几日。让他们无需担心。”   花鹤翎答应下来,也依言回去向巫暝的师妹报了平安,阿雅听了,暧昧一笑,说知道了。师父哪里,她定会帮巫暝打好招呼。   花鹤翎车马劳顿了一日,疲倦的很,也没心思多想了。   过了几日在树顶村内散步,偶然看见灵蛇使娜尤声色俱厉的数落双生蛇王道:“你们又把东西给他了?”   双生蛇王摆着尾巴说:“没有。”   而后盘成一团装死。   娜尤好似气得不浅,脸上颇有恼色。   又过了两日,巫暝的一位师弟来向花鹤翎询问,花鹤翎可知道巫暝在广都镇落脚的位置?   花鹤翎想了想,没有贸然回答叶清风那所别院的位置,先为那位五毒师弟斟了一盏茶,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五毒师弟挠挠头,说:“也没什么。师父大概有事儿要吩咐师兄,命我去广都镇上寻他,我这两日去了一趟广都镇,却没找到师兄。听说大师兄是请您将口信带回来的,便来您这儿问问。”   花鹤翎又想了想,有心为巫暝隐瞒,便道:“我们只是在街上碰见了,他顺路送我去了驿站。我并不知道他在哪里落脚。”   五毒师弟唉声叹气,无奈道:“这样啊……那师兄到底去了哪儿呢?”   花鹤翎迟疑了一下,第二天又亲自去了一趟广都镇。   叶清风的小院上了锁,花鹤翎敲了门,等了小半天也没人应门。花鹤翎本要离开了,却见来了个送熟食的小贩。   小贩见了花鹤翎也有些惊奇,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把手上的食盒放在了门外,离开了。   花鹤翎楞了楞,这才赶忙追上去询问,花了些碎银子才打听到,这院子的主人向他们店里定了熟食,让他们一日照着三餐送来,其他事情便不准他们过问了。说罢,便挑着扁担走了。   花鹤翎又走回去,在叶清风的小院外等人开门拿熟食。   结果又等了好长一阵子,门依旧没有开,却传出了一阵奇怪的声音,花鹤翎也听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能发出那种声音。心里的耐力也见底了,左右瞥了眼,见四下无人,道了声得罪,运了轻功,翻过了那圈矮墙。   甫一落地入了内院,花鹤翎便嗅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心底顿时蔓延开一股不祥的预感。他颤抖着双手推开了虚掩着的厅门,灿烂的阳光一点点照亮地板上的血线。血线的尽头是伤痕累累的巫暝。   花鹤翎认出那人是谁,脑中轰然一片空白,差点跟着吓晕过去。   他快步走入门内,打算去检查巫暝的伤势,却没想到那躺在地上仿若奄奄一息之人在他近身时忽然暴起,像野兽一般袭向他来,花鹤翎被他这一惊吓,一脚踩空,跌坐在地,却恰好躲开了巫暝的攻击。   巫暝身体停滞片刻,耳朵微微一动,听声辩位,又再度朝花鹤翎袭来。   花鹤翎尖叫了一声,连滚带爬的躲开,反应力前所未有的敏捷,但在那刹那之间,他发现巫暝原本漆黑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模,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现在看不见自己吗?   见巫暝又要攻击自己,而自己亦避无可避,花鹤翎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大叫道:“巫暝,是我。我是花鹤翎。”   巫暝听见了他的名字,果然停止了动作,放下双手,周身的杀气也淡了。   花鹤翎心中顿生侥幸,他想,幸亏巫暝虽然看着狼狈,但并没有丧失理智。   花鹤翎刚松了口气,巫暝却轰然倒地了,花鹤翎楞了一下,又赶忙爬了过去。   巫暝彻底丧失意识前只留下一句话。   “不要告诉别人,别让师父知道。”   花鹤翎彻底没了办法,他能找的外援,全被巫暝这样一句话封死了。   惊魂未定的花鹤翎,脑子里空了一阵子,才想到正常情况下,先得去找个大夫。然后哆哆嗦嗦的准备站起身,却因为腿软失败了一两次,跌坐回来后,才迟钝的恍然想起,自己是个大夫。   得到这个唯一正确的判断后,他稍稍收拾了自己的精神,去探巫暝的脉搏,又用目光去检查巫暝身上的伤。   见鬼般的,他摸不着巫暝的脉搏。   巫暝身上的伤口也明显不是由任何利器造成的,仔细去看,花鹤翎才发现,巫暝血肉模糊的皮肤下面还有一层干干净净犹如新生儿般的皮肤。   这是花鹤翎闻所未闻的怪状,他所读过的任何一本医书上都没有类似的记载。花鹤翎只得伸手去探巫暝的鼻息,巫暝的鼻息却是平稳的,光看那张脸,便仅似熟睡了一般。花鹤翎也不敢随意挪动巫暝,便只能在旁边静静的观察了一阵子,发现巫暝身上表层的皮肤连着一些经脉,正被里层新生的皮肤慢慢挤开,剥落。   最终他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巫暝正在像一条蛇一样‘蜕皮’。   认清这个现实后,花鹤翎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过他这人天性里擅长苦中作乐,到了这般地步,竟还能苦笑着想到——无怪乎这个家伙漂亮的令自己神魂颠倒,他果然不是个人。   心情稍稍平复过后,他终于能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准备给自己倒一杯水解渴,却愕然发现桌上只有半杯碧绿色的毒液。   花鹤翎刹那间脑中灵光一闪,将所有的蛛丝马迹串联成一线,顿时气的浑身发抖。   这人为了练功竟是不要命了吗! 第28章 章二十七   章二十七   巫暝‘蜕皮’期间,眼睛会暂时失明,对于时间的感知也随之变得模糊起来。   事后他向同门旁敲侧击的打听过几次,总结出经验,这全过程约摸需得花上七到十日的功夫。   他第一次蜕皮时花的时间最长,用了整整十日,因为要从本源上“脱胎换骨”。   娜尤发现他时,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后来有了娜尤从旁监护疏导,时间一度稳定在七八日左右,但当他十五岁后,身体如柳桠般生长开来,这种‘蜕变’的时间也随之渐渐变长了。   双生蛇王警告过他,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蜕变’的危险会越来越大,他十八岁以后便不能再使用这种方式强制改变自己的体质。   巫暝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这次又无人在旁照看,所以这场‘脱变’进行的并不十分顺利,往日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接近尾声了,现在却恰好是最关键的时刻。那日对于花鹤翎的攻击,已是他仅存的自保之力了,这时若真来个不怀好意的,巫暝大约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等他重新恢复意识,已经是三日之后,期间他存有微弱的意识,隐约间能察觉有人在细致地照顾自己。   但当他意识清醒一些的时候,又敏锐的意识到这照顾自己的家伙有些冷漠。因为那人从头到尾都不愿意说话,这让巫暝有些怀疑是娜尤找到了他,但是这人身上没有蛊香,只有淡淡的草木与墨的味道,那双手也更宽大厚实,那是一双男人的手。   巫暝这才恍惚想起了,是花鹤翎发现了自己,但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因为他敏锐的察觉到这人真的在生气。   幸好他也是有经验的,便拿着对付自己师父娜尤的法子对付花鹤翎,继续装神志不清。   直到他完全从溃烂的状态中重生,睁开眼,眼上的白膜早已淡去脱落,他无比清晰的看见花鹤翎眉宇间的疲倦,那双微红的眼睛刺痛了他的心。   他下意识愧疚的道歉。   “对不起。”   花鹤翎却不接受他的歉意,漠然的离开,走到厅中的桌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他像是攒足了力气,才道:“这几天,我有好几次都想离开。”   巫暝虽然没能有幸见过自己蜕皮时的模样,但光凭着触感和想象也知道,那模样一定非常骇人,像个怪物一样。花鹤翎的胆子本来就不大,看见那样的自己,难免会感到恐惧和厌恶。巫暝知道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所以只是淡淡的听着。   花鹤翎道:“我很困惑自己为什么要救你。”   巫暝心想,寻常人遇见那样的怪物,第一反应确实应该是一刀砍死。也亏得花鹤翎是学医的,医者仁心,才没下得了手。他在花鹤翎看不见的地方握紧了拳头,脸上却浮起自嘲的微笑。   花鹤翎忽然拔高了声音,几乎歇斯底里的问:“一个连自己都不肯珍惜的自己的人,我为什么要救你?”   巫暝被他这一吼,反倒吼的脑子一片空白,好半天没回过神来,过了一阵才理解花鹤翎话里的意思,心中一时十分触动。而花鹤翎一辈子也少有这样发脾气的时候,这样爆发出来后,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巫暝见他那又气又恼的神色,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担心,自己的胸膛也跟着快速起伏起来。他一时间竟有种冲动,要向花鹤翎坦白一切,但兀然又想起,两人交情其实并不深,况且花鹤翎并非五毒之人,便又强压住了脱口而出的话。只叹了一声,做小伏低地保证道:“我以后不会再做这种傻事了。”   巫暝这错认得太快,花鹤翎积压了几日的怨怒更是没地方放了,他也知道自己和巫暝交情不深,再要说些什么便是失礼越俎了,便只得全数压回心里,生闷气。   两人就这样气氛既尴尬又微妙的一同收拾了叶清风的院子,回了五毒总坛。虽然花鹤翎早已让人捎了口信回来,但娜尤明显已经猜测到巫暝背着自己行了什么事,食难下咽寝不安枕了好几日。   巫暝知她担心自己,便先一步回了灵蛇殿。   花鹤翎自顾自生着气回了自己的住处,而后几日,脾气渐渐被时光消磨去了。他没再向人打听巫暝的消息,但以往几个被他询问过的五毒弟子与他闲聊时,无意中告诉他,巫暝被娜尤派去了无量山的神木谷。   又过了些时日,夏热渐渐消退,秋意薄寒渐起,花鹤翎算了算时日,想到这时的枫华谷应已是红叶如火的时候。同门们对于毒蛊的研究也已登堂入室,再往下便是五毒教内部的秘术,不再好深入接触,因而有几位同门已经起了回去的念头,也来问过花鹤翎的意见。   花鹤翎有些迟疑,回复同门自己还要考虑几日,这时又闻见巫暝回来的消息。   隔日,巫暝的师妹阿雅带了个木匣子来找花鹤翎,说是巫暝从九黎族内带回了些土产,也给花鹤翎备了一份,是上次的谢礼。   匣子里是古树普洱的茶饼和一袋种子。   古树茶顾名思义,是指在树龄百年以上的茶树上采摘的茶叶制作的普洱茶,其品质一般比在茶园内种植的茶叶更加纯正,数量极为罕见,几乎只生长于这西南之地,故而便是中原的皇宫贵族也未必能有幸品尝这种香茗。   但更让花鹤翎感兴趣的是那一袋种子,他喜欢园艺算是个不为人知的小爱好,他也鲜少在旁人面前提及过,真不知巫暝为何会想到要送他种子?   花鹤翎握着扎染布缝的荷包,心头对巫暝唯剩的那点儿怨气也烟消云散了。   花鹤翎有些好奇,特意去找一位自己相熟的主管照料仙香圃的五毒弟子问了问,那是什么植物的种子?   那位五毒弟子见了那种子,脸上露出些不可置信的神色,翻来覆去的仔细打量了一番,方道:“这好像是葛多罗的种子,很少见的啊。是巫暝师兄给你的吗?”   花鹤翎应了一声,心说这葛多罗是什么呀?   五毒弟子笑道:“我猜也是,听说他刚从神木谷回来。这葛多罗是只生长在神木谷南面山壁上的稀罕物,它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全身上下都能入药,尤其是这种子用来驱蛊安神的效果最好了。”   花鹤翎心中却暗暗思道,原来是用来驱蛊安神么……   略有些遗憾地想,若只生长在神木谷里,恐难在别处培植了。   正有些走神的时候,又听那五毒弟子摇头叹道:“可惜这葛多罗只生长在悬崖峭壁的石缝间,花籽又小,要收集这样一小袋可不容易啊。哎,我与巫暝师兄差距果然很远啊,明年教内的毒功比试,希望不会太早对上他,不然恐怕我连初选都过不了。”   听到别人这样赞叹巫暝的武功,花鹤翎却想起那日在叶清风屋里见到的触目惊心的惨状,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那五毒弟子又羡慕道:“能有这样的徒弟,娜尤师父的脸上也一定非常添光。更能狠狠打某些好事之徒的脸。”   花鹤翎奇怪道:“打脸?”   五毒弟子眼睛微微发光,悄悄道:“嗯,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花鹤翎点点头。   那五毒弟子抑制不住自己的八卦之魂,绘声绘色地小声道:“其实是这样的……鹤翎,你应该也听说过天一教的事吧?”   天一教肆虐中原虽然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但万花谷的天工坊内至今还残留着炼尸罐的残骸,杏林门下的许多万花同门对于五毒的巫蛊之术最早的接触便来自与此,此番组团来南疆的万花弟子大多对于此道颇感兴趣,花鹤翎自然有所耳闻,便又点了点头,示意五毒弟子继续说下去。   “我听老人说,天一教主以前是我们教里的右长老,他在做长老之前,其实也是灵蛇使。玛索师父便是从他手里接过了灵蛇使的位置。乌蒙贵虽然无恶不作,但他们家族对于我们南疆毒蛊之术的天赋极高,灵蛇一脉原本在他与玛索师父的手上得到了很大的发展,那时候的灵蛇一脉在教中势力很大,加上玛索师父曾经做了好几年的代教主,听说那时候的灵蛇弟子都有点那个……大概就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吧,因此还得罪了不少同门。后来乌蒙贵发动了叛乱,那时追随他的大多都是当时灵蛇一脉的弟子。后来叛乱失败,乌蒙贵带他们离开了仙教,灵蛇一脉剩下的弟子不到原本三分之一。就连娜尤师父本身也不是灵蛇一脉的人,所以当时很多人猜测,正因为她和灵蛇一脉全无关系,又在教中颇有名望,所以艾黎长老和教主才将她推举为灵蛇使。”   “五圣使在教里的地位是很高的,按例下一任的教主便会在她们之中选出,因此惹得一些人十分眼热。娜尤师父平日里行事小心谨慎,少有疏漏,他们便鸡蛋里挑骨头,说娜尤的毒攻虽也优秀,但却无法传承许多灵蛇一脉独有的秘术,恐怕自她之后的几代灵蛇弟子将会越来越平庸,与其余几脉的传承差距也会越来越大。受这些谣言与天一教的影响,灵蛇一脉弟子人数增长一度非常缓慢。直到近几年来,巫暝师兄渐渐崭露头角,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灵蛇一脉的传承根本不需那些好事之徒担心。若他能在明年教内的蛊术比赛中一举夺冠,想必会吸引不少好苗子进入灵蛇一脉,灵蛇一脉也会逐渐兴复起来吧。” 第29章 章二十八   不久后,又是一场游方会,几位准备启程返回中原的同门决定临走前再好好热闹一场,便又拉上了花鹤翎。   巫暝大概没想到花鹤翎会再来,再见到他时,眼中明显流露出些许惊讶。   花鹤翎与他四目相接,明眸流转,似欲语还休。   但巫暝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游方会上,一如既往,起初巫暝身边围绕了许多的女伴与他叙话,花鹤翎不好意思过去,耐心地在旁等待,等她们陆续被其他的小伙子接走了,只剩下巫暝一人自斟自饮时,他才悄悄挪了过去。   巫暝全程像是没注意过他,但他一落座,巫暝便提着酒坛子站起了身。   花鹤翎的脸色瞬间变了,脑子一时间就空了,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道:“你在躲我?”   巫暝身形一顿。   大抵是因为喝了一些酒,自制力被酒水泡软了,他低下头来,花鹤翎对上他的眼睛,觉得他与往日有些不同。   巫暝竟然笑了,但不似平日里那般优雅迷人,带了两分邪气。柔顺的乌墨色长发摇曳在额前,被他懒洋洋的拨弄开,月光和火光照亮那张精致的面容,别有一丝慵懒妩媚的味道。   他点点头,坦然地回答:“是啊。”   花鹤翎却觉得自己的背脊都在犯冷,眉头皱成一团,颤抖着嘴唇问:“为什么?”   巫暝看了他一眼,一时间竟觉得他这模样有些可怜,脑子的迟缓转了转,又坐了回去。   亮亮夜风吹拂着他健硕的胸膛,躁动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一些,他摇晃了一下脑袋,道:“我怕吓到你。”   花鹤翎明显没想到巫暝会这样说,一时间感到吃惊,困惑的望着他,那模样像是一头迷路的小鹿,逗得巫暝嗤嗤的笑出了声,过了一会,他才平复下来,凝望着花鹤翎道:“我没有见过那个时候的自己,不过……我想应该很可怕吧?就像天一教炼出来的那些怪物一样。听说你回去以后好几天睡不好。我怕你再见到我会有心理阴影,今晚回去恐怕又会想起那些天的事儿。”   闻言花鹤翎拼命的摇头,他那几天回来以后都寝食难安,确实和巫暝脱不了干系,但不是被吓的,而是被气的。他更没想到巫暝竟然会有这样的误会,也没想到巫暝会向别人打听自己的消息。原来他也关心着自己——这个念头让花鹤翎心潮澎湃。   花鹤翎急急忙忙的解释道:“不,不是的。我没有被吓到,你也不像个怪物。”   巫暝微微的笑了笑,明显不相信花鹤翎的说辞。   花鹤翎脸颊微微的泛起了红,道:“好吧,你那个样子确实有点儿奇怪。但我真的没有被你吓到。”随后又轻轻地叹了一声,轻声接续道:“或许你不相信,但事实上我觉得那个时候的你也挺漂亮的,很诡异的美丽,就像是那些样貌奇特的毒花毒草一样。我……我只是很生气,所以……总之我没有害怕。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   巫暝静静的听着,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眼睛微微的亮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他斟酌了片刻,方且开口道:“你也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花鹤翎的脸更红了。   过了一会,巫暝问:“听说你们要离开了。”   花鹤翎点点头,道:“我有些师兄要回去了。”   巫暝平静地问:“那你呢?”   花鹤翎想了想,心中已有了答案,但却没有直接回答巫暝的问题,反问巫暝道:“我可以请你帮一个忙吗?”   巫暝笑道:“当然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花鹤翎也跟着笑了起来,说:“不是那么麻烦的事情,我只是想为你画一张画。”   巫暝没想到花鹤翎会提这样一个要求,颇有些惊讶道:“当然可以,你想什么时候开始?我可能需要提前安排一下时间。”   花鹤翎道:“等你明年在蛊术比赛中获胜时,让我为你画一张画,可以吗?”   巫暝微微一怔,继而莞尔一笑,像星辰一样明亮,答道:“当然可以。”   花鹤翎决定留下来,留到明年五毒教内蛊术比赛圆满结束后再启程返回中原。   自那日起,他与巫暝的关系越发亲近了起来。   不久后,秋风卷积落叶,枫华谷红成了一片火海,南疆却依旧郁郁葱葱。只是到了灵蛇卵孵化的时节,五仙总坛内跟遭了灾似的,随处可见蜿蜒在石板上的活物。花鹤翎虽然已经习惯了五毒教内的灵蛇守卫们,但乍然见到这么多幼蛇四处攀爬,多少有点犯怵,有一天早上起来更是差点被一条幼蛇夺了初吻。   而后几日,精神都有些萎靡不振,越发清瘦了。   巫暝看着怪心疼的,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问他愿不愿意搬去和自己住。   花鹤翎听完有点傻眼,千言万语总结为千百年后的一句话,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人措不及防。   巫暝和他解释:“我的住处一般的五圣都不敢随意靠近。”   花鹤翎脑子还没从巫暝邀请他同居中转过弯来,傻傻的顺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巫暝道:“他们惧怕我。蛇王的蛇液改变了我的体质,在他们看来我和蛇王是一样的。”   花鹤翎听了连连点头,又想起了广都镇郊的事,忽然问道:“你的毒功修炼的还顺利吗?”   巫暝停顿了一下,答道:“一切都好。”   巫暝并没有骗花鹤翎,自从那次‘蜕皮’后,巫暝运功时便不再出现经脉不畅的情况,在蛮族祭司的建议下,他放缓了修炼的速度,一切都仿佛渐渐重新回到了正轨上。   只是他觉得自己的心性似乎出现了一些变化,有时候会莫名的急躁,有时候还会有些记忆上的断层。但都是些不影响生活的小问题,巫暝便也没有细究。   况且他渐渐发现,只要和花鹤翎在一起,他的内心便会觉得十分的平静安然。   所以他想,或许不是功体出了差错,而是自己的心出了差错。 第30章 章二十九   时光如白驹过隙。   停留在南疆的那一两年,在花鹤翎的记忆中,几乎是人生中过的最快的时候。   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平日里跟着五毒教内修习补天诀的弟子们一起研究医术与药草,回到巫暝的住处便自己琢磨调制新的颜料,若有什么需求,或是即兴要做些什么事,便和巫暝说一声,巫暝会替他安排的妥妥当当,等花鹤翎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快要堕落的离不开巫暝了。   翌年端午节后,五圣复苏,再过不久便是五毒教内三年一届的蛊术比试。   巫暝决心要闭关进修一段时日,因他功体异于常人,巫暝担心自己修炼时会误伤花鹤翎,便与花鹤翎商议,让他暂且搬回五毒总坛。   花鹤翎自无异议,只是搬家的时候忽然想起来问巫暝道:“等蛊术比试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   花鹤翎原定的归期便是在蛊术比试后不久——他从未离家如此之久,兄长与姐姐们几番来信,字里行间皆是思念与催促。他虽心有不舍,却也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巫暝闻言稍稍一愣,竟很快领悟了花鹤翎心中所想,笑道:“我大概也会回一趟中原。先回扬州看看我娘与我义父,不过说实话,虽然好几年不曾回去,但我不太担心他们。我义父一直有靠得住的兄长照顾他,膝下的徒弟也都很孝顺。我娘就更不用说了,她一贯能将自己照料好,况且听义父说,她身边的倾慕者也一直不算少。想来能供她差遣的人手也是足足的。不过等回了扬州,也要先回秀坊见见她,帮她挑一挑,清理些残渣败类。然后去藏剑,听义父唠叨几天,他是一定会怪我的,哎,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花鹤翎听着,也跟着笑了笑。   巫暝续道:“等被他骂够了。我想去长安见识见识。我虽然喜欢到处跑,但也就在这西南武林里转悠,从未去过长安,不知道帝都是何等福富丽繁华。”   花鹤翎微微睁大了眼睛。   巫暝悠悠道:“到时候还要劳烦你带我四处逛逛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可别忘了带我去尝尝鲜啊。”   花鹤翎笑逐颜开,绚如夏花,点了点头。   所以那段时日,花鹤翎虽与巫暝分开了,但心情却愈发明媚起来。   不久后的五毒蛊术比试,花鹤翎日日早起前往观赛,巫暝的比试更是一场不落。   不过,实际上巫暝的比试没有什么精彩的地方,因为往往结束的很快——巫暝用实力向众人解释了‘碾压’二字。   尤其是开头的几场,花鹤翎这个外行人看的十分懵逼,常常好似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后来渐渐的能看见一些招式了,但也都不算长。甚至有几位弟子,听闻自己的对手是巫暝,便主动弃权了。   花鹤翎感到哭笑不得的同时,心中泛起了满满的骄傲,他想这一切都是巫暝应得的。   最后一场比试,巫暝在百招之内便将敌人击败。   那位倒霉的榜眼弟子,虽然早就意识到了自己与巫暝差距甚远,但一直不服输,巫暝起先还耐着性子,希望他知难而退。五十招过后,便觉烦躁了,胸中气血上涌,招式一改先前处处留有余地的风格,变得有些凌厉凶狠,这才让围观者多了两分激动。   但结局是这家伙输得比所有人都惨,手上驯养的蛊虫全军覆没不说,还险些破了相。离场时,连眼睛都红了,操着俚语大骂了巫暝几句。花鹤翎虽然听不懂,但看周围人尴尬的脸色,也知道说的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巫暝冷冷一笑,神态是前所未有的倨傲,竟也开口用苗语骂了几句。   但除去这一段小插曲,一切都显得十分顺心遂意。   教主宣布比赛结果时,等在一旁的灵蛇弟子们个个眼睛发亮,结果一出来,便再也按耐不住的涌了上去,围住巫暝,大肆欢笑高歌。   花鹤翎在体力方面自然不是巫暝那些热情洋溢的小师弟小师妹们的对手,便没有去凑那个热闹,远远的与巫暝对视了一眼,朝他露出赞许的笑容。但巫暝回给他的目光却让花鹤翎读不懂,心中隐隐飘起一丝怪异之感。   但他想着今天是巫暝的大日子,他心情有些激动,自然会与往日不同,便也没有深究。   晚上是一场为了庆祝举办的游方会,大家围着火塘载歌载舞,欢声笑语不断。   花鹤翎早与巫暝约好了要在游方会上见面,但那日他灵感大发,绘了许多草稿,便去晚了一些。刚一到场便听说巫暝竟与同门起了争执,还将人给打伤了,场面很混乱,许多人围在一处。   花鹤翎似猝不及防地被泼了一盆冷水,忙向相熟的女弟子询问前因。   那女弟子也是巫暝灵蛇一脉的师妹,脸上微微泛红,颇有些气愤地道:“明明是他们先挑的事儿!说师兄就算赢了又怎么样,用的也不是灵蛇一脉的功夫,还挑刺儿,说师兄从来不养蛇蛊!呸呸呸!!!他们自己输了比试,又不肯承认自己没本事!!哼,我倒觉得师兄做的没错,今日该让他们好好见识见识我灵蛇一脉的厉害!”   花鹤翎没听懂,但心道不妙。   正要赶过去劝阻巫暝,又被那灵蛇小师妹拉住了,小师妹好心提醒他道:“花先生,你可千万别过去。师兄方才不知使了什么秘术,招来了好多野蛇将那几个嚼舌根子的小王八蛋全围住了,要给他们些颜色瞧瞧。野蛇比不得蛇蛊,没经过什么驯化,若是一时出了岔子,恐怕要伤了你,到时候可不好了。”   小师妹年纪尚小,看不出端倪,旦花鹤翎听她描述,很快明白过来,巫暝定不是使用了什么奇怪的秘术,而是驱动了自己体内的蛇血,以蛇王之威震慑方圆数里的蛇兽供自己驱使。   花鹤翎正要安抚那小师妹说自己会小心的,却听她的女伴皱着眉头怯怯地道:“巫暝师兄今天好像气的特别厉害,我从没见过他用那么凶的目光盯着别人看……怪怪……怪吓人的。阿丽,你还是放花先生去劝劝他吧,我真怕这事儿闹大了……”   灵蛇小师妹犹豫了一下,花鹤翎便乘机往巫暝处挤了过去。   人群中心,确实像那五毒小师妹所描述的一样,一圈密密麻麻大小各异的蛇兽团团围住了几个五毒弟子,其中还有一个受了伤,跌坐在地上,血的味道被夜风吹散开,让花鹤翎嗅见一丝不详。其余几人也不算好,战战兢兢的握着虫笛围成一圈,脸色煞白。   那群蛇兽的领头是两条眼镜王蛇,正直起了上身做攻击姿态,像是随时随刻便会扑上去围杀分食这几人一般。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许多围观的女弟子都有些不忍看了。   巫暝坐在不远处,手中提着一坛果子酒。也不知他今夜喝了多少,花鹤翎离他五六步时便嗅见了一股浓郁的酒香。   花鹤翎心道,难道是因为喝醉了吗?   他喊了巫暝一声。   巫暝回过头来,懒懒的斜偏着头。因为逆着火光,花鹤翎竟有些看不清他的深邃的眼睛,只见到他扬起的嘴角,邪气逼人。   巫暝嗤嗤的笑了。   花鹤翎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搭上他的手腕,怕他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小心的问:“你是醉了吗?”   巫暝抬起眼睛,盯着花鹤翎细细的看,但那目光与往日很不相同,叫花鹤翎觉得有些不舒服,好一会才明白过来缘由——那是盯着陌生人的目光。他手中摸到巫暝的脉搏,察觉到巫暝的经脉似乎有些异常。   正要问时,巫暝突然反握住了自己的手,更将脸凑了过来,两人近的就差要吻到一块了。   花鹤翎一惊,立刻往后一退。   巫暝败兴地道:“没意思。”   花鹤翎皱着眉头,还没琢磨出来巫暝这话里的意思,耳边响起了娜尤的声音。   “巫暝。”   巫暝明显一怔,回过头去,看见围观的人群让开了一条道路,娜尤从中款款走来,神色肃穆地训斥道:“酒量不好就少喝酒,快将人放了,跟我回去。”   巫暝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撇撇嘴,依言而行。   巫暝随娜尤离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感到如释重负,连花鹤翎也不例外。   他想,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他想找巫暝当面问个明白。   但那日后,娜尤便带着巫暝闭关去了,并吩咐下属谁也不见。花鹤翎只好延后归期,耐着性子等待。终于等到一个月后,他才再度在五毒教总坛内见到了巫暝。   巫暝比起月前,显然憔悴了许多,也瘦了些。但神色已然恢复正常,不再像那日一般让花鹤翎感到陌生和邪气。   他关切的询问巫暝近况。   巫暝淡淡地回答他道:“一切都好,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   花鹤翎难以相信巫暝的这番言辞,有些怀疑的望着他,但巫暝没有理会他的怀疑,躲开他的目光,又淡淡问:“你的画画完了吗?”   花鹤翎迟疑了一下,最终诚实的点了点头。   巫暝道:“那就好。可惜过两日我便要去神木谷处理教务,恐怕不能送你了。”   花鹤翎惊诧道:“什么?”   巫暝知道他惊讶的是什么,但故意曲解道:“一些教里的事务,不方便与你细说。”   花鹤翎问:“你不回中原探亲了吗?”   巫暝敷衍道:“等忙过了这一阵子再说吧。”   花鹤翎的心一点点的凉了下来,他几乎要开不了口了,却硬逼着自己小小声地问:“那长安呢?”   巫暝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仿佛没有听见。   他兀自起身离开,花鹤翎难过的低下头,甚至不想看他的背影,只能听见那人淡漠无味的声音。   “鹤翎,你不属于这里,你的师兄弟们都离开了,你也该回去了。”   “我们,不要再见了。” 第31章 章三十   事已至此,放在一般的风月传奇里,花鹤翎大概会为情所伤一阵子,然后黯然离开这片伤心地。   可惜生活没有义务按常理出牌。   花鹤翎怎么也想不到,早上还扬言要与他两相诀别的人,当夜便姿态随性的坐在自己的床上。花鹤翎进门后,看到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彻底被搞糊涂了,还来不及惊讶,就听那人开门见山地道:“鹤翎,你带我走吧。”   那一刻,花鹤翎如遭雷劈,但不得不承认,他有那么一刹那,非常心动。   只是理智告诉他,这一切发生的太过于如梦似幻,使得他忍不住重新确认了一遍:“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古扎巴布朝他笑了笑,翘起腿道:“我什么都知道。鹤翎,你不是喜欢我吗?”   花鹤翎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脑中又是一道惊雷。但很快他反应过来,想到这本是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答案,因为他从不曾掩饰自己对巫暝的喜爱,只是一切都蒙着一层名为友情的薄宣。   古扎巴布见到他那呆愣的模样,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他缓缓道:“巫暝早就听与你同行的那些汉人们说起,你原不是万花弟子,只因有一次在万花谷里遇到了一个人,一见倾心,才决定拜入万花谷。还听说你在万花谷中找了他许久,却怎么也打听不到任何的消息。而自从你来到五毒总坛,便对巫暝尤为上心,还一直说要给他画一张画。那么巧巫暝几年前也恰好去过万花谷。所以那个一直让你念念不忘的人就是巫暝对吗?”   这一番像是瞬间扯开了花鹤翎所有的遮羞布,他的脸一时烧的通红。可他的脑子却莫名的冷静,转的飞快,理智地判断道:“可你不是巫暝。巫暝不会说这样的话。”   古扎巴布微微一愣,目光从轻佻到惊诧,再慢慢冷漠,到最后似乎有些生气了,冷冷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将我们分的这么清楚。师父是这样,连你竟然也是这样。”   古扎巴布嗤笑了一声,嘲弄道:“真奇怪。其实他有的东西,我都有啊。他能为师父夺得荣耀,我也可以,我甚至能够做的比他更好。可师父为什么总是那么偏心,要帮着运功压制我?”   花鹤翎刚开始听的有些糊涂,直到古扎巴布最后的一句话令他想起了曾经在万花谷中听药王提起过一种奇疾——一个人的身体中有两个甚至多个灵魂,各自有着独立的思维逻辑。   古扎巴布见他不说话,有继续冷嘲热讽:“你就更奇怪了,你看上的不正是我们这一身皮囊吗?”   说道此处,古扎巴布仿若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微微挑眉道:“对了,还有一样东西,我能给你,他却不能。”   说着,他竟开始宽衣解带,花鹤翎看的目瞪口呆,原本还在回忆药王对于奇疾的讲解,此时也顾不上了,慌忙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古扎巴布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地道:“当然是跟你□□啊。巫暝不会跟你□□的,但我可以。”   此话一出,花鹤翎的脸已红成了熟透的虾子,冷汗冒满了额头,尴尬的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古扎巴布却仿佛没看见一般,一边取下自己手上的银环一字排开,一边言之凿凿地道:“巫暝那个家伙一直都是这样懦弱,他学不会母亲那种真正的洒脱,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了要为情所困。他可又从母亲身上领悟了一个令他极其恐惧的道理——人与人之间的爱情,既无法预知何时开始,也无法控制何时结束。而他太重视感情了,他最怕爱情无法善终,他便会在生命中永远的失去对方,与其这样,他宁可选择永远虚伪的和对方做‘朋友’。又愚蠢又懦弱,不是吗?我可就不一样咯~”   话音落地,古扎巴布身上已是不着片缕。   那真是一具漂亮的身体,大抵是因为体内流这一半胡人的血,巫暝的个头比一般汉人苗人都要高大一些,又因常年不间断的苦练和五毒教武学的特异性,他有着一身精壮而不显过分的腱子肉。   陆爽曾经不止一次的称赞过他,光是看着这具身体便让自己感到口干舌燥。   花鹤翎更是没见过这样的事,根本不敢正眼看他。古扎巴布方才的那一席话更叫他心慌意乱——古扎巴布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巫暝很早便已察觉了自己对他的心思,而巫暝也对自己抱有同样的感觉,只是因为害怕失去自己,所以一直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   喜悦之情在胸中炸开,流淌在尚未褪去的紧张与惶恐之间,一时间五味陈杂,哭笑不得。   抬头时又见到古扎巴布一步步向自己走来,面上是令他陌生的轻佻与玩味,脑中没来得及做出更多的判断,身体先一步后退了半步,花鹤翎蹙眉摇头道:“你不是他。”   这声低喃一出口,古扎巴布目光彻底寒了。   娜尤赶来的时候,花鹤翎被古扎巴布掐的只剩下一口气了,险些就要去见了阎王。   娜尤将古扎巴布击晕后,花鹤翎还捂着脖子喘了好长时间的气,才缓过劲来。娜尤愧疚地替他斟了一杯茶,将茶碗递到他手边,他还有些惊魂未定,愣一下方且将茶碗接过手来。但等定下神来,花鹤翎却不由自主的第一时间在心里打趣自个,心想今天自己要是真死在巫暝手上,可算得上是情杀?   又想着,真不知道自己是天性太豁达,还是天生在这种时候容易缺心眼。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想了些杂七杂八的鸡零狗碎,他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抬头却见一旁的娜尤盯着躺在地上的巫暝,满脸悔恨痛苦之色,扶着满是冷汗的额角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这都是我的错……”   花鹤翎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方且小心翼翼地问:“娜尤师父,您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娜尤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花鹤翎只好轻轻推了推她,娜尤这才回过神来,转向花鹤翎,瞟见他脖颈上刺目的红痕,目光中不由多了几分歉意。   她低声道:“花公子,对不起。”   花鹤翎忙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又问了一遍,道:“娜尤师父,巫暝到底怎么了?”   娜尤垂下眼睑,既不言语,也不动作,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花鹤翎想了想,补充道:“请您放心,无论您愿不愿意将事情说明,今夜发生的一切我都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娜尤闻言略有些吃惊,旋即似乎想起了些什么,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望向花鹤翎的目光也更温柔了一些,只是眉峰之间仍是万千愁绪。过了一会儿,她淡淡叹息了一声,道:“花公子,巫暝与我提起过你,他说你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你们相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了,我且问你一句,你平心而论,如实答我,你觉得巫暝在练功上算是个努力的孩子吗?”   花鹤翎毫不迟疑地道:“那是当然,听说他以前每天花在修炼上的时间从不少于六个时辰,几乎和武痴一样。”   娜尤目光黯然道:“是啊,他已经很努力了。如果生在别的门派,纵使天资一般,像他这样十年如一日的刻苦努力,也必然能成为名列前茅的佼佼者了,对吗?可偏生在五圣教里不行。圣教的蛊术非常仰赖天赋,像是阿幼朵,因她天资过人,未满十五便已贵为五圣使之一。”   花鹤翎不甘心地问:“难道巫暝的天资就不算好吗?”   娜尤苦笑道:“巫暝的天资在同辈弟子中已算是不错了,可他并不是那种自己所渴望的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他总是希望自己能做的比别人更好,为我争气,不是强出毫厘,而是远远的甩出一大截。为此他甚至愿意付出比刻苦更沉重的代价,他向双生蛇王祈求力量,蛇王满足了他的愿望,赐予了他能够改变体质的蛇毒,同时还教导他修炼禁术。”   花鹤翎问:“禁术?”   娜尤蹙眉点头,道:“那是一门很奇特的功法,圣教中修习这门功法的前辈几乎无一例外的陷入疯狂,先辈某一任灵蛇使研究后发现,这是因为这门功体太过霸道,容易损伤普通人的筋脉,而修炼时又必须经过脑部的数个穴位,最终对大脑也造成了损害,使修行者陷入癫狂。”   花鹤翎皱眉道:“既然是如此凶险的功法,便早该毁去它才是。”   娜尤道:“先代灵蛇使也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所以他也早将这本秘籍毁去了。只是这门功法实在精妙,若是就此失传,也是一桩憾事。所以在毁去这部秘籍之前,他请双生蛇王记下了这门功法的修炼方法。希望蛇王遇见天赋异禀之人时,可以重启宝典。”   花鹤翎道:“那这个人也不该是巫暝。”   娜尤叹道:“是的。蛇王等了许多年,也未遇到这样一位奇才。但他却发现了一种能另普通人变成奇才的方法。”   花鹤翎道:“是蛇王的毒液?”   娜尤点点头,道:“是的,蛇王吞食一种奇花后,短期内自己的毒液会发生改变。这期间分泌的毒液能够通过‘脱胎换骨’的方式,改变其他生物的体质。所以巫暝最开始修炼这门禁术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   花鹤翎道:“您的意思是,并不是禁术出了问题?那么是毒液吗?”   花鹤翎想起那日在广都镇郊的小院内见到的正在‘蜕皮’的巫暝,便觉得这双生蛇王的毒液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娜尤为难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因为在圣教的历史记载中,这门功法原不是创自本门,本门内也未有一人成功修成了这门功法。巫暝应这几百年来唯一一个将这门功体修习到这个境界的弟子。他也是唯一一个多次接受蛇王毒液的人。而且……古扎并不是渐渐出现的,他是突然出现的。”   花鹤翎问:“突然出现?”   娜尤道:“刚开始的时候,巫暝的性情发生了一些变化,变的易躁易怒,偶尔会有一些极端的念头。但巫暝一直很努力的克制自己的脾气。加上他当时练功出现了一些瓶颈,我们便怀疑是走火入魔的前兆,我便让他暂且停歇下来,情况果然跟着有所好转。我做了充足的准备后决定替他推功疏导,却不想最后成了这个模样。他身体里像是住了两个灵魂,一个是巫暝,另一个叫自己古扎巴布。” 第32章 章三十一   午后,风雨骤起,瓢泼了好一阵子,直至日暮时分,方收敛了些。   叶清歌回到别院时,暮色已沉,雨却还未停歇。   叶旻向他行了礼,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可先行退去了。   叶清歌独自进了门,厅中却是空无一人,他站在原地微一眨眼。他心知以花鹤翎之能,难在叶旻眼皮子地下逃脱,便转过了屏风,走向内院的天井,花鹤翎果然在廊下静坐,似乎正凝神细听着风吹檐铃的声音。   叶清歌走过去,放下手中轻剑,亦在花鹤翎旁边坐下。   花鹤翎睁开眼睛,眼眸流转间,尽是绝望之色,似一朵正在经历着凋零的花,但他的神色却显得格外平静,如死灰一般。   叶清歌眉宇之间皆是倦意,他与花鹤翎对视了片刻,缓缓开口道:“娜尤师父将一切都告知我了。古扎巴布,双生蛇毒……真像清风所钟爱的那些鬼怪传奇故事。”   花鹤翎静静看着他,却没有搭话,叶清歌停顿了片刻,忽然问道:“那次在巴陵县也是他,对吗?”   花鹤翎却反问道:“你问的是哪一件?”   叶清歌道:“有差别吗?无论是哪一件,都不像是‘巫暝’能做出来的事。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花鹤翎闭上了眼睛。   叶清歌道:“你是怕我大义灭亲,强制废了他的武功?”   花鹤翎想了想,低声道:“是的,我很害怕,不仅如此,我还很自私很懦弱。”   花鹤翎睁开眼,对上叶清歌的眸子,他的眼中满是哀伤,却没有丝毫的怯懦。   花鹤翎道:“或许你觉得这样的处理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对大家也都好。或许,你真的是对的。可对于巫暝来说,那就是他的一切,你见过他‘蜕皮’的模样吗?我只见过一次,回去后我接连几日,夜不能寐,我翻来覆去的想,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舍得对自己这般狠绝?我仅仅是看着便觉心如刀割,可那竟不是他的第一次,从八岁到十八岁,整整十年,他为追求这份傲人的功力,吃了多少苦,我根本不敢想。”   话至此处,花鹤翎的眼中已隐隐有了泪光,他努力保持着平稳的语调,淡淡道:“我们相识十年,他只对我发过一次脾气,就是在我向他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我吗?”   花鹤翎垂下眼睑,声音变得似哭似笑。   “他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呢?他将匕首放在我的手上,抓着我的手,戳向自己的心。他说,任何时候当我觉得一切无法控制了,就杀了他。若是他在的时候,他绝不会反抗。若他不在了,我更无需手下留情。只是,千万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不要做自以为对他好的选择。”   花鹤翎低着头,却笑出了声,低喃道:“可我能让他去死吗?”   他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一般又重复了一遍:“可我能让他去死吗?”   花鹤翎又轻笑了一声,抬起头来,盈满泪水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叶清歌,问道:“你能让他死吗?”   他忽然撕破了笑脸,近乎竭嘶底地咆哮道:“叶清歌!你告诉我,抛开你那一切的大义,仅仅作为叶清歌,你告诉我,你能让他去死吗?”   随着这声质问,花鹤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情绪,嚎啕大哭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叶清歌才无所适从的喃喃道:“你爱他。”   花鹤翎这一哭便哭了许久,直至雨彻底停歇了,他的泪才止住了。   叶清歌不知该怎么安慰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出言安慰他,两人之间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尴尬,静默了许久,天井中只有残雨顺着青瓦滴落的声音与那低低的抽泣声。   又过了些时候,夜幕缓缓降下,星辰缓缓升起。   花鹤翎止住了哭泣,重新收拾了情绪与仪态,只是眼睛实在红的不像话了,便深深埋着头问叶清歌道:“你们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叶晴歌愣了楞方找到自己的声音,如实道:“娜尤师父希望能将巫暝带走,按五毒教规来处置他。”   这或许是眼下最好的结局,但花鹤翎摇了摇头,冷静的分析道:“司空仲平不会答应的,这对于他来说,等同包庇。”   连花鹤翎也知道司空仲平素来刚正不阿,叶清歌又岂会不知这条路亦是难行得通,一切又再度陷入了僵局。叶清歌暗自思道,自己长这么大却从未如此迷惘过,以往总有正义与本心教他该如何行事,但今时今日,他坐在此处,耳畔不停回荡着花鹤翎的质问——你能放任他去死吗?   没有人教过他,当正义与本心相违背之时,他应该怎么办?   庭院里的老枫树沐浴在星光之下,晚风轻拂,摇落无数雨点,间杂了一片半黄半红的叶片,在空中似断线风筝般飘零。   叶清歌想,他们与这落叶又有什么不同呢?   命运总是这样无情无耻又无理取闹。   他忽然苦涩的笑了起来,略有些嘲弄之意,道:“要不直接放任他加入恶人谷吧?说实话,以前我就老听别人议论,比起浩气盟,他更适合恶人谷。他的父亲说不定还在恶人谷里给他留着点儿遗产。”   花鹤翎用通红的双眼瞄了叶清歌一眼,略有些吃惊,也跟着苦笑道:“你居然还学会讲冷笑话。”   他又给面子的笑了一声,但很快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可恶人谷里的那人根本不是巫暝,他是古扎巴布。当年是古扎巴布救了柳白朗,然后柳白朗回来找他。柳白朗一定是用了什么秘术激发了巫暝体内的蛇血。这些年来我替巫暝定期施针调养,古扎巴布几乎再也没能出现。况且古扎巴布本身对身体的掌控也是有时限的。”   叶清歌问:“什么意思?”   花鹤翎想了想,答道:“我第一次陪巫暝回扬州时,也就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那是巫暝情况最为不稳的时候。有一次古扎巴布自己跑了出去,我没能找到他。但翌日巫暝却自己回来了,他说他早上起来就发现自己在官道上。同样的情况出现过三四次,将古扎巴布打晕,醒过来的人是巫暝。后来古扎巴布似乎自己也发现了,只要他掌控着身体,他便不敢入眠。但一个人不可能连续一个月不睡觉,所以一定是柳白朗想了什么法子,类似于我压制古扎巴布的方法,压制着巫暝的意识。”   叶清歌蹙眉问道:“那么……他们能让巫暝的意识消失吗?”   花鹤翎仔细想了想,谨慎地回答道:“理论上来说是不可能的。我与娜尤师父讨论过这个问题,古扎巴布的出现应当是双生蛇毒与禁术共同作用的结果,两者缺一不可。蛇毒对于巫暝体质的改造是不可逆转的。至于禁术,根据五毒教内的记载,修炼这门禁术的前辈虽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疯癫情况,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废去这门禁术,他们的神志便能恢复。种种情况表明,巫暝才是身体‘清醒’时的人格,所以若是废除禁术,那么消失的必然是古扎巴布。所以古扎对于巫暝的存在束手无策。他只能与我一样,采用特殊的方式稳定精神,压制另一个人格。这件事情并不简单,他自己一人更是无法达成,所以,关键在于柳白朗。”   花鹤翎脑中灵光一现,忽然问道:“如果巫暝杀了柳白朗会怎么样?”   叶清歌楞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道:“你说什么?”   花鹤翎道:“龙门荒漠之事定非是巫暝或是古扎巴布所策划的。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韩广为什么会开始怀疑巫暝?他又怎么会知道巫暝的双亲出身恶人谷?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奇怪了吗?小队受到马贼的伏击,他没有传讯给任何据点守将求援,却偏偏向巫暝求助?”   花鹤翎所抓的这几个点,叶清歌亦早早瞧出了端倪,只是北昆仑传回的消息太令他震撼,扰乱了他的心神,让他再无心思去细想这几处疑点,只想尽快查明巫暝为何会跟随柳白朗进入恶人谷。   现如今他已经了解了个中缘由,静下心来仔细一想,若如花鹤翎所言,由巫暝亲自斩杀了柳白朗,那么在龙门荒漠这件事上,巫暝便还有一线生机。但巫暝的麻烦还远不止于此,其根源在于——   “那么不空关的事情,他要怎么向世人解释呢?”   这才是症结所在,却又是无解之结,无论他叫自己巫暝还是古扎巴布,在世人眼中那皆是同一个人。况且巫暝又该如何面对那些无辜受害者的冤魂与遗孤呢?   花鹤翎一眼便看穿了叶清歌内心的挣扎与煎熬,因为那与半年前的自己同出一辙。所幸如今的自己却已是心如死水。花鹤翎无波无澜地淡淡开口道:“韩广已经死了,阿娜依也是。巫暝有那么多情人,他出现在任何地方,孤身一人投宿才是怪事。”   这番毫无起伏的话语却叫叶清歌瞪大了眼睛,他吃惊的望着垂眸的花鹤翎。他瞧着花鹤翎的目光似瞧着一个陌生的疯子,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花鹤翎冷静的答道:“我知道。半年前,当巫暝在木鱼寺的禅房中醒来的时候,我有机会将一切真相告诉他,可我没有。”   花鹤翎闭上眼眸,缓缓地道:“这半年来,许多次午夜梦回中,我看见了各色陌生的面孔,他们皆冷冷地盯着我,问我为什么要让他们沉冤莫白。年初的时候,还有一位妇人带着幼子到花府来找我。她告诉我,她们是不空关的遗孤,谢谢这半年来花家对他们的照顾。”   花鹤翎将头垂的很低很低,声音似哭似笑。   “我当时多么羞愧啊,根本不敢看她们半眼。在她的目光下,我清楚的认识到自己是个骗子,是帮凶,是罪人。”   花鹤翎停顿下来,过了一些时候才平静了一些,深吸一口气道:“管家送她们离开后,我一个人回了客房,巫暝还在午睡。他沉睡的面容,安详的如同无知稚子。我在他塌下坐了好久好久,却不忍心开口唤醒他。”   花鹤翎忽然抬起了头,仰望星空,坦然道:“是啊,因为我爱他。这么多年来,我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告诉他。因为我同样知道,巫暝是正确的——感情是一种无法控制的事物,我们既无法控制它的开始,也无法控制它的结束。当爱一个人的时候,更不能控制自己对他好。想要倾尽全力维护所爱之人的心情,每个人都有。你与我之间的不同在于,你和巫暝一样都是博爱的人。你想要维护世间的道义,主持公正;巫暝想保护好身边所有人,平安喜乐。而我……”   花鹤翎的声音透着无穷的疲倦,却又无比坚定。   “我只想保护好巫暝一个人而已。如果这份罪孽一定要有人来承担,那么就由我来承担好了。” 第33章 章三十二   半月后   恶人谷   日近黄昏,暑气消散,渡鸦声中花蝴蝶客栈的大堂内渐渐坐满了人。   唐佰越进门时,大堂内已挤满了人,恶人们或是袒胸露乳翘着脚在条凳上喝酒骂娘,或是三五成群的聚拢在一起吆五喝六掷骰子,满厅堂粗鄙的酒色财气搅和在一起被男人们的汗味儿浸透酿出陈年老醋般呛人的乌烟瘴气。   唐佰越皱起了眉头,跟着店小二穿过大堂,走上二楼的雅间。   他是不常到这个地方来的,因为唐安之不喜欢这个地方。   唐佰越的师父唐安之早年初入恶人谷时,很是艰难过一阵子,只能到这儿来蹭大碗饭吃。可唐安之不仅人穷志不短,还天生有洁癖,所以这间大堂内的生理卫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后来他发迹了,便很嫌恶此处,平日里摆酒犒赏手下弟兄都只肯定在醉红楼。   唐佰越从小到大,只要在恶人谷里住着,衣食住行都会随唐安之,故没什么机会到这出来走动。   今天是个例外,一切源于他今天午后收到的一柄竹笛,送竹笛的人是个生面孔,但竹笛的尾端却绕了三圈红线——这是他与巫暝定好的暗语。   唐佰越缓缓跟在店家后面走在二楼的廊道上,最后被一把唐刀拦住了去路。   拦路的是一个身穿玄甲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看起来了与他差不多,但气质与他却是截然不同的。唐佰越转过头来,面无表情的望着雁长风,雁长风被他这么一看,顿时明白了花鹤翎那句‘你见到他便知道自己不会将人认错’。他将身后雅间的房门推开,对唐佰越道:“这边请。”   门里正在低头喝茶的人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也将头抬了起来,正对上唐佰越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花鹤翎朝唐佰越无柰又礼貌的微笑。   唐佰越迟疑了片刻,脑中灵光串联起一切,他走进门去,在花鹤翎品茗的桌前站定。门外的雁长风又将门关合上,陈年的老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最终沉寂。   花鹤翎知道唐佰越一定不懂寒暄二字的含义,但良好的家教还是让他开口时不由客套了一句。   “久违了,越君。托了许多关系才联系上你,希望能少给你带了一些麻烦。”   唐佰越看了一会儿花鹤翎的眼睛,思绪却仿佛神游海外,过了一会儿方且开口问道:“笛子?”   有过上一次的经验,这次花鹤翎很容易便听懂了唐佰越话里的意思,答案其实也很简单——巫暝向他嘱托过后事,所以也将能用得上的‘后招’也一并告知了花鹤翎。但两个人的秘密就这样有了第三个知晓,当事人无论如何心里都会或多或少有些不舒坦,花鹤翎便只轻描淡写道:“那是巫暝从巴陵带回来的东西,我想你或许认识。”   唐佰越点了点头,却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他拇指在手中的竹笛切口上摩挲,这是一只新制的笛子,笛身光洁油滑,根本不似有人用过。唐佰越摸着笛口,沉默了片刻,一针见血地道:“你为巫暝而来。”   花鹤翎见他摩挲这笛口,知道自己的谎言被拆穿,面上薄又些热气,但依旧镇定,勉强笑着夸了唐佰越一句:“越君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慧。”   唐佰越只道:“今日跟踪我的三人原来都是柳白朗的手下。”   花鹤翎苦笑叹道:“古扎巴布好像也变得更聪明了,事情好像越来越糟糕了啊。您能帮我一个小忙吗?”   唐佰越停止了摩挲手上的笛子,他将笛尾上的红线解开,将笛子放到桌上,摇了摇头。   花鹤翎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唐佰越解释道:“巫暝留在恶人谷里,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坏事。况且比起浩气盟,他更合适恶人谷。”   花鹤翎没想到唐佰越竟然是这样想的,有些吃惊,又有些疑惑地问道:“那为什么半年前你却肯帮我?”   唐佰越条理清晰地道:“因为巴陵是浩气盟的地盘,我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将他毫发无损的带回来。”   花鹤翎眉头皱成一团问:“你不在乎他是巫暝还是古扎巴布?”   唐佰越认真的想了想,茫然的反问:“有区别吗?”   花鹤翎有些头疼了,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必须介入唐佰越的逻辑去说服唐佰越,可这种事情连巫暝都做不到。   他上次来恶人谷时就曾听人说,唐佰越是唐安之养出来的一只小怪物。   如果说每个人出生时都是一张白纸,那么唐佰越这张白纸便天生特别,特别在于只有他师父唐安之才能在上面落下墨痕。   唐安之想要改变唐佰越的想法,只需一句话的功夫,其他人想要改变唐佰越的想法,则可能难如登天。   但唐安之这个变态教徒弟的时候又十分无良,他早年收过很多徒弟,徒弟们在他手里就像是个玩物,有时间有兴趣的时候便抓过来揉捏两把,一旦有了别的事儿,便又将他们抛之脑后。   在这两个先决条件下,唯一从唐安之众多徒弟中脱颖而出,存活下来的唐佰越便被揉捏成了一个怪胎,思维逻辑异于常人,单纯又偏激,还有些光怪陆离。   巫暝曾对花鹤翎解释唐佰越——他与正常人交流问题不大,但当正常人企图走入他世界时,就很容易被逼疯。   想到这处,花鹤翎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唐佰越却先一步开了口,淡淡道:“你需尽快离开此地,恶人谷对你来说已经不安全了。师父还有事找我,我要先走了。”   唐佰越将师父两个字丢出来,花鹤翎就知道留不住人了,只得放任他离开。   唐佰越出门后,雁长风小心翼翼的支了个脑袋进来打量他,见他愁眉苦脸的,便越发小心的将自己挪了进来,轻声问:“花大哥,怎么样?”   花鹤翎长叹了一声,不出所料地答道:“不是很顺利。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这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巨响,身后一股强劲气浪拨弄花鹤翎柔顺的黑发拂过自己的面庞,花鹤翎后面的屏风与窗户皆应声落地。雁长风来不及细想,惊诧的大叫了一声,立刻手疾眼快的冲上前来将花鹤翎扑倒护住,两人一道滚到了屋子角落里。雁长风重重的撞到墙上,花鹤翎与自己盔甲的重量让他吃了不小的苦头,但他依旧不忘将手里的长刀朝来人的方向掷了出去。   结局却是十分出人意料,尘埃落地后,只见那来人竟空手依靠双掌夹住刀刃,将那长余七尺的长刀硬生生止住了,刀刃在他掌中与雄浑内力摩擦出嗡鸣声。雁长风看清形势,心下大惊,心道这人好深厚的内力!   那人将长刀丢开,薄暮夕光中熟悉的面庞更是叫雁长风与花鹤翎皆呆愣了片刻。   古扎巴布走进来,面带微笑,心情愉快地对花鹤翎道:“唐佰越对自己很有信心,一般人也确实没有办法跟踪得了他,但是蛇可以。” 第34章 章三十三   两个月前,古扎巴布跟着柳白朗一起北上入了恶人谷,但等走过了三生路,穿过了烈风集,古扎巴布却没跟着柳白朗一道回酒池峡。   柳白朗当下还奇了,问这人想干嘛?   古扎巴布笑道:“回祖宅呀。”   柳白朗这才姗姗然想起来,古扎巴布在恶人谷倒还真算得上有根——朗风惠在炎狱山上有一间宅院。朗风惠死后,殢酒一直派人替他守着,云澈重归恶人谷后,又在里头住了两年。再后来云澈也死了,那宅院便又空了下来。   殢酒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琢磨了一时三刻,心道:朗风惠这人一辈子没有正常过,常年是没吃药的状态,说不准哪天便要诈尸回来找他讨债。故依旧打发了几个老弱病残在里头守着,人不贵多也不贵精,主要还是仗着他在恶人谷里的颜面,加上朗风惠与云澈这夫夫两余威犹在,是故十数年来一直安然无事。   唯一不足之处,在于殢酒的手下大多是粗人,对于园艺一窍不通,也不敢随便乱动院子里的东西,便由得那一院的花花草草春去秋来的疯长,等回过神来,那草木已然茂盛的有几分百年老院子般的阴沉深冷。   不过这倒也正合了古扎巴布的口味,他一向自比于蛇,便很喜欢这样阴冷凉快的地方。   他当日便将殢酒留下看家的几人打发了,让他们带话给殢酒,朗风惠的儿子回来了。   殢酒听闻这个消息时,正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合着眼小憩,听林衡感叹今年的葡萄长得可真好啊,沉浸在岁月静好的温馨气氛中,兀然听了回禀,脑子迟钝的愣了愣。   睁开眼来,心中第一反应是,朗风惠那个断袖哪来的儿子?   正要坐起身来,拍桌子下令让人打回去,手都抬起来了,又恍然想起。   艹,朗风惠确实有个儿子!   这件事儿说起来,好像从头到尾都和他有那么点关系。   大概是很多年前吧,他刚认识朗风惠那会儿,他也不知道朗风惠是个弯的还是个直的。这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两个人若是没有些个特殊的际遇,想要做朋友,便只得从酒肉朋友开始做起,殢酒和朗风惠便是这么着开始的。   殢酒请朗风惠到醉红楼里喝酒,自然还要叫上几个好看懂事的姑娘陪着一块儿喝。   那时,殢酒和朗风惠都还不知道,朗风惠是个典型的三杯倒——朗风惠到死酒量在殢酒眼里都上不得台面。殢酒则是个只要喝高兴了,便什么也不管的主儿,第二天听说朗风惠和姑娘一起睡了的时候,他脑子里都还是一团浆糊,随口便也只是道,记我账上。   殢酒当时豪气万丈,觉得自己是个仗义的。   不想这事儿后来的发展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朗风惠早年在恶人谷里的名声很不好,不仅杀人如麻,而且下毒下蛊常常出人意料,毫无预兆。试想一下,你同他正说着话,一阵风吹你脸上,眨眼间,你那脑袋便被腐蚀成了一盏血肉模糊的夜壶。   这事儿搁谁身上也受不了。   有阵子,恶人谷里人人都说,这个苗疆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从皮肉毒到骨子里。   连带着跟他睡过的姑娘也没人敢碰了。   阿依古丽好生郁闷,险些要靠喝西北风过日子,熬了小半个月,总算是逮到殢酒再度请朗风惠来醉红楼里纵情酒色,积了半月的怨气,一下全爆发出来了。提着裙摆杀来找朗风惠,手上还揣着一把剪子。   上来便把剪子塞到朗风惠手里,胸脯一挺,道:“今天就给老娘一个痛快,不就是一死吗?人还能死两回啊!”   朗风惠有点懵,挠了挠头,哭笑不得地看着手里的剪子,道:“我到底做了什么呀?”   那大概是阿依古丽一生中最不怕死的时刻,她冷哼道:“我是做皮肉生意的,你裤子都没脱的跟我睡了一夜,就坏了我的名声,害我做不成生意了,害我要饿死了。横竖都是死,你杀了我还快一些,让我少受些折磨。来呀!”   朗风惠这么听着,说好像还有点道理,剪子在手里转了一圈,站起身来——他的个头与阿依古丽是差不多的,略要高上些许,剪子的尖头抵在阿依古丽的脖颈上,阿依古丽便闭上了眼睛。   咔嚓一声轻响,朗风惠手上多了一缕青丝,他攥在手里摸了摸,觉得手感还真不错,如丝如缎。   朗风惠虽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喜怒无常,但对姑娘一贯很有风度。   朗风惠捻着那束短发,坐回软垫间,低头道:“好吧,我惹得事儿,我负责。我养你就是了。”   自那日后,朗风惠说到做到,每月都送一笔钱来醉红楼里,好吃好喝的供着阿依古丽。   阿依古丽安生了。   可日子一长,她身边侍奉的小妮子们却总是唉声叹气的,心想,这究竟算什么呢?   小丫头想着,朗风惠对于阿依古丽是上心的——自那以后,朗风惠每次到醉红楼里来,只在阿依古丽的房里坐。有人请他在醉红楼里喝酒,也只让阿依古丽来陪着他,他更从不曾对阿依古丽说过一句重话。莫说是在恶人谷里这种生死无常的地方,便是搁在一般的花月楼里,朗风惠也算是给足了阿依古丽的面子。   可朗风惠却从未提过什么要为阿依古丽赎身,带阿依古丽离开醉红楼这类的话,甚至对于她还做不做其他的人的生意也是毫不在意的。   小丫头在一旁看的心急,忍不住为阿依古丽出谋划策,说要不让自己出面旁敲侧击的问问朗风惠的意思?   阿依古丽却道:“问什么问,没什么好问的。”   小丫头算是明白了,她既看不清朗风惠对阿依古丽存怎样一颗心,也看不清阿依古丽又到底将朗风惠放在心里的哪一个旮旯里。   多年后,殢酒倒是看明白了——正因为阿依古丽是一个聪颖又理智的女人,所以才懂得和朗风惠保持在不明不白的阶段里。   阿依古丽遇见朗风惠之前,便已恶人谷里待了将近十年,早学会了人世无常,过一日算一日,她这样人没有必要花太多心思去计较来日二字。   也正因如此,与朗风惠在一起处着没有多久,她便看清了,朗风惠在这点上与她一致的,朗风惠从不谈论未来,不谈论老去后该如何,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活不到那个时候。   那日与寻常也没有什么不同,朗风惠到她房里来午睡,枕在她膝上,她缓缓摇着羽扇,拨弄朗风惠漆黑的发丝。朗风惠半梦半醒间,似梦呓一般轻声地问他:“古丽,你有什么喜欢的地方吗?”   阿依古丽微眨了一下眼睛。恶人谷里许多人都畏惧朗风惠,她却是一点也不怕他的,因为朗风惠在她这儿时总懒散的像个半大的孩子。她便很随意地道:“你怎忽然问起了这个?”   朗风惠淡淡道:“我近日要出谷远行,回一趟南疆,料理一个人。此去要花费一些时日,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兴许便回不来了。”   这本是阿依古丽早已预料到的结局之一,但听他这样浑然毫不在意的说出来,还是有些暗暗心惊的,心惊过后有些淡淡的难过。她亦没有出言劝慰,说一些冠冕堂皇毫无建树的软话,想了想竟是相顾无言。   倒是朗风惠起了身,懒洋洋地下了榻,往鎏金炉里添了一把苏合香,接续方才的话题。   “按照世俗的规矩,故里是个好去处。可我记得,你曾说过,这些年来丝路上的西域诸国战个不停,你来恶人谷时年纪又小,早已记不清了自己是哪的人。不过,这也无碍,反正你与我一样,也不是个多喜欢讲规矩的人。只是女孩子家的心思,我怕自己猜不准,才想问问你有没有心仪的地方。 ”   朗风惠添完香,轻轻拍了拍手,掸去手上的香尘,又去案边取了酒盏斟酒。   阿依古丽斜斜靠在在软枕上,低呢道:“若是你呢?”   朗风惠嗯了一声,回头望向阿依古丽,阿依古丽摇着羽绒攒成的团扇,半遮着艳丽容颜,倒不看他了。朗风惠许是没听清,也许是脑子还混沌,稍稍提了声音问了一句:“什么?”   阿依古丽垂眸道:“若让你来选呢?在这天底下找一个地方停歇下来,安度余生,你会选哪儿?”   这回朗风惠听清楚了,心却有些迷糊了,乌黑的眼睛望着阿依古丽,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有些发怔。   阿依古丽等了等他,可朗风惠偏偏什么也没说,阿依古丽等累了,叹了一声,道:“你可别想多了,我只是自知见识少,比不得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不知道哪儿是好,哪儿又不好,才问问你的意见。”   朗风惠这才将方才斟的一盏酒饮尽了,开始认真的思量了起来,经过几番筛选衡量,认真道:“说到养老,巴蜀倒是个好地方,安逸的很。只是蜀道凶险难进亦难出。不若先到江南去歇歇,若是住得不顺心,再叫叶归舟安排送你入蜀?”   阿依古丽抬眼笑了笑,弯弯的眼眸又水又亮,迷离朦胧。   这件事便如此敲定了。   那时,朗风惠在恶人谷中的地位已与殢酒相差不远,但两人专精不同,朗风惠手下没养着什么兵马人手,此事的详细便依旧请殢酒为他代为打理。   殢酒入谷前便是出了名的断袖,但对于醉红楼里的姑娘也一直颇为温柔照顾,况且是朗风惠的嘱托,他便遣了两名心腹来办此事,将此事办的十分妥帖漂亮,一路上没让阿依古丽受半分的委屈,到了江南后,不仅替她联系上了叶归舟,还为她置办了房产与田地,前前后后为她忙碌了将近半年。   回去时,又免费替阿依古丽给殢酒带了个消息。   阿依古丽怀孕了,算日子孩子应当是朗风惠的。   因为这一趟回程时已入了冬,昆仑境内大雪封山,又耽搁了数月。   等到来年开春时,朗风惠又被苏秋白坑了一遭,快死了,身边有云澈和不渡守着他,情场上一团乱麻。这么个档口,加上昆仑换防的事儿,等殢酒再请朗风惠喝酒时,已经是初夏的时候了,叶归舟都迫不及待的给巫暝取小名了。   后来殢酒想想,那一年对他们来说真是着魔了,许多影响他们一生的事情就这样一股脑的鱼涌入他们的生活。   安禄山造反了。   他那死没良心的异地恋对象林衡,托人将他一辈子的小祖宗林白檀送到恶人谷里来了。在恶人谷里宅了数年,自诩早已退隐江湖的不渡和尚要重出江湖,带领义军离开恶人谷支援前线。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不渡和尚离开恶人谷到不全为了家国大义,说不准有一大半的原因都是,朗风惠和云澈正式在一起了。   朗风惠和云澈那一段情,连惦念了朗风惠大半辈子的不渡和尚都说不出半个不字来,殢酒自然也是无话可说,只好抹着鼻子旁敲侧击的问朗风惠,有没有想过有个自己的孩子是个什么光景?   殢酒到底是个天生的断袖,所以在子嗣这件事上太缺乏想象力,他能想到最糟糕的回答也不过是没想过三个字。不曾想到朗风惠给出的答案,能像个榔头一样敲的他两眼发黑。   两人在酒桌上谈论这样的事儿,朗风惠便也没有多想,只当他殢酒是养林白檀养出了些心得,即兴的问了。朗风惠想了想,便也如实的答了,道:“我不会有孩子的,如果有,我会第一个杀了他。”   朗风惠不知道殢酒为什么会这么问,所以也不知道殢酒怎么就撒了一大杯的好酒。   殢酒干笑了两声,道:“你这玩笑开得忒大了些。”   朗风惠道:“不怕告诉你,我是认真的。”   殢酒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蹙眉问道:“这是为何?为了云澈?”   朗风惠摇摇头,道:“不,此事与小澈无关。”朗风惠已喝了一些酒,脸上薄又血色,倒比平日里那副苍白模样更似个人了,浓黑的眼睛里起了淡淡的雾。他微撑头,放开了道:“王蛊只能在我家族的血脉中传承,所以我的祖辈们都认为这是神明对于我们一族的恩赐。可在我看来,这是个诅咒才对,觊觎王蛊者是死不绝的,他们会如蛆附骨,不断找上门来为我们一族不断带来血光与不幸。或许拥有王蛊本身就是一种不幸,用汉人的话来说,大概就是怀璧其罪。只是玉璧可以丢弃,血统如何丢弃呢?”   朗风惠说到此处,似想起些什么过往,神色有些难过,微眯起眼睛,却最终笑了,道:“与其让悲剧不断在这条血脉中重演,不若让它断在我的手上。”   殢酒再度无话可说了。   若是搁在以往,他或许会助朗风惠一臂之力,将巫暝给妥帖了。   但自他养着林白檀这个小祖宗以后,也颇有点初为人父的感觉了,沉思着将杯中的酒饮尽。打定了主意,这件事情确实该有个了断,但不是断在朗风惠的手里,而是断在自己与叶归舟的手里。   他写信与叶归舟商议。   叶归舟的回信火气颇大,殢酒隔着信纸好像能看见那个小少爷在喷火。   滚!孩子归我了!   此处,殢酒算是彻底从这桩孽缘里脱身而出了,交给叶归舟操心去了,连逢年过节的红包都省了。   一眨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殢酒连云澈的脸都快记不清了,遑论朗风惠呢?   却突然被逼想起了这件旧事,唏嘘时光荏苒之余,还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林衡剪了几串新鲜的葡萄盛在篮子里走过来,问他道:“你这傻笑什么呢?”   殢酒朝他摆摆手,沉吟了一下,又问手底下的人,那人还说了什么吗?   底下人答道,他说他的母亲叫阿依古丽。   殢酒心道,好吧,对上号了。   又呐呐地想,这算什么呢?   也算讨债的回来了吧。 第35章 章三十四   这辈子摊上朗风惠这么个爹,任谁也得对‘父亲’两个字产生些心理阴影。   当年巫暝到北昆仑来调查自己的身世,虽未有幸能与殢酒正式见上一面,但凭借打听来的蛛丝马迹,东拼西凑,连蒙带猜,心底大体明了自己究竟是谁播的种。   因为当事人死的实在是早,朗风惠也再没有第二个儿子,巫暝便很难揣度朗风惠对自己会是个什么态度。但稍稍想想当年朗风惠与云澈那一段情在恶人谷里传的沸沸扬扬,一时佳话,巫暝便不难得出一个残忍的结论,朗风惠对于自己的出生恐怕并没有抱什么好的期待。   这个猜想比现实要美好一点,却同样令巫暝感到心寒。   他是一个生来注定要为情所困的人,虽然这么多年来刻意表现出对这件事看的很淡,也不大愿意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却也难以免俗的在内心深处对朗风惠有所怨恨。   这种不知从何时起便开始滋生于心底深处的怨恨,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相比而言,古扎巴布就没有巫暝那么纠结——但凡是巫暝怨恨不喜的事物,他都喜欢。   况且朗风惠的那间宅子选址在夏日里酷热难耐的炎狱山上,余下的一切可谓无可挑剔——双层的竹楼主卧修的既宽敞又别致,院子里的石子路铺陈的精巧可爱,前院里重重叠叠的凤尾竹茂密的惊人,通往后院的长廊上覆盖着翠绿欲滴的葡萄藤,最妙的是后院中央竟还人工修葺了一个铺满卵石的池子。   那池子是朗风惠当年特意请恶人谷中机关术上的第一好手唐无药设计修建的,其最为精妙之处在于它不仅引了一热一冷两处水源,且分别为这两个水源修筑了机关闸门,可令主人家自行选择调节池水的温度。   更妙之处在于这池水还有一排水口,直通暗置于竹楼主屋内的‘地龙’中,这‘地龙’机关也是由唐无药精心设计,可以利用池水温度调节屋内的气温,冬日供暖,夏日消暑,可谓居家必备之物。   七月的恶人谷,热的惊人,毒辣烈日将平日里焦土一般的地面烤成雪白色,还一阵阵冒着白烟。午后的炎狱山更是一如其名,堪比熔岩地狱,即便有那地龙机关的调节,依旧让古扎巴布觉得自己恍如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之中,他连手指头都不动,浑身上下也一刻不停地往外冒水。   古扎巴布简直难以想象朗风惠当年如何受得了这等鬼天气,他也没有那个闲心,只想将自己泡在清凉的泉水中,直至午后,大地的热度稍稍退却,他才懒洋洋地游到池边,他也懒得再多穿衣服,只用一卷扎染布草草裹了前鸟后花便□□着上身上了岸。   烈日下的庭院中央竖起了一根木桩子,木桩子的顶端挂着一副漆黑的铁镣铐,如今那副镣铐也被烈日烤的滚烫,长时间的接触,令那镣铐中的一双素手手腕处已出现了烫伤的痕迹,一片妖娆的桃色。   古扎巴布扶着木桩弯下腰,短短的影子笼罩在囚徒的头顶,使得那颗在烈日下被烤晒的几乎神志不清的脑袋得以稍作喘息。   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对于死亡都有恐惧与好奇,或多或少会猜测过自己的死因,花鹤翎自然也不例外,但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生中离死亡最近的时刻,竟会是被太阳扼了住喉咙。他全身上下都快速的冒着汗,大量的水分流失令他面色苍白,龟裂的唇更是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眼前的一切都已是模糊不清,全身上下仅剩的气力只够勉强维持他低而频繁的喘息。   古扎巴布砸了砸嘴,恶趣味的抚摸着那被铁镣铐烫伤的手腕,幸灾乐祸地道:“真是可怜啊。最开始柳白朗让我到酒池峡去跟他住,说实话那真是个好地方,美人美酒都不缺。只是脂粉味太重了,让人受不了。最后我发现还是我老子会享受,他这个宅子没什么缺点,就是有点儿热,尤其是夏天的时候,真是让人恨不得整日整日的泡在水里。”   古扎巴布自说自话的叨念了一长段,可惜花鹤翎一句也没听清——耳朵倒是有些个模糊的声音,但过度发热的大脑却无法判断其中的含义——自己的奚落对方无法接收让古扎巴布感到分外无趣,他略一思考,取下了花鹤翎头顶的镣铐,粗鲁的连拖带拽将花鹤翎拉向庭院阴凉处的水池,花鹤翎被他饿了两日,又连着暴晒了数个时辰,现在仿佛已是油尽灯枯,连挣扎的气力也没有了,只能任他施为,身上仅剩的单衣也被磨破,又吃了些苦头。   随即他被古扎巴布简单粗暴的推入池子里,幸好这池子颇有些深度,一脑袋栽进去还有些缓冲的空间,没将他摔出个好歹来,清凉的泉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的驱散了那几乎致命的酷热,他从未如此贪恋这种被池水温柔包围的感觉,一度沉溺的几乎要将自己无声无息的淹死。   但很快他又被古扎巴布捞了起来,一出水面求生的本能便让他狼狈不堪的大口呼吸,待到他恢复了三四层意识,古扎巴布终于逮到机会,尖酸刻薄地嘲弄道:“花鹤翎,你现在的模样真令我愉悦。”   熟悉的声线,陌生的语调,分外的刺耳。   花鹤翎刚经历过生死一线,理智还没着落,教养自然也是,凭着本性竟冷冷地剜了他一眼。   这一眼却正是古扎巴布长久以来所追求的胜利,更彻底点燃了他的施虐欲,玩弄一具尸体有什么意思呢?   他不要花鹤翎死,他只要花鹤翎生不如死。   古扎巴布又笑着将花鹤翎扔回水里,花鹤翎在水中挣扎着扑腾了几下,踉踉跄跄的吃了几口水,又被古扎巴布粗鲁的推到靠岸的石壁上抵着。花鹤翎知道古扎巴布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也知道自己对上他毫无胜算,但身体依旧本能的做出了判断,强烈的挣扎起来。   古扎巴布果然轻而易举的制住了他,单手便控制了他的双手,另一只手还有闲情顺过岸边石台上的夜光杯,饮下一口朱红的葡萄美酒,含在口中,古扎巴布吻上了花鹤翎的唇。   花鹤翎喉间干涩,如有火龙,根本无法拒绝那甜美香醇的酒液,更何况古扎巴布的这具身体阅人无数,吻技惊人,轻易便将花鹤翎撩拨的情迷意乱。   古扎巴布趁机丢开酒樽,单手撕破花鹤翎身上那层薄薄的单衣,粗暴而技巧的揉捏着花鹤翎胸前突起的那两点朱红,花鹤翎平时最是守礼自持,哪里受过这样下流□□的刺激,很快身体便有了诚实的反映。   古扎巴布的一只脚顺势插到花鹤翎酸软无力的两腿之间,用力一顶,试探出那意料之中的结果,当机立断的结束了这个不算冗长的吻。   花鹤翎被他那娴熟的技巧欺负的七荤八素,什么都还没反应过来,却听见古扎巴布一声嗤笑,可恶地咬着他的耳朵嘲弄道:“你0硬0了。”   他故意将这话说得慢了许多,咬字清晰,语气暧昧。   当即令花鹤翎羞愤欲死,脸上红的几乎能滴出血来,正要扭过头去负隅顽抗,又被古扎巴布迅速的点住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   古扎巴布含笑着握住了花鹤翎的命根子,缓慢的在手里揉弄起来,花鹤翎平日里自己私底下纾解的机会很少——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每到那个时候他脑海中总会情不自禁的浮现起巫暝的面容,巫暝□□的身体,巫暝在别人床上时的模样。   而现如今,遐梦成真,他根本无法抵御,丢盔卸甲的速度之快令他羞耻。   花鹤翎的小兄弟很快在古扎巴布手里精神抖擞,颤抖着流出些许粘稠的液体,古扎巴布嘴角的笑意更深,他用大拇指堵住那狭小的出口,轻轻按了按,花鹤翎立刻咬唇,脸上露出无法忍受的神色。   古扎巴布眉毛一扬,嘴角掀起一丝邪恶的弧度,他原本用来制服花鹤翎的手放开了花鹤翎的手腕,从他的脑后抽出一根束发的玉簪,慢条斯理的抵在花鹤翎的脖颈上,危险而□□的一寸寸向下划去,最终停留在了那蓄势待发的出口处。   花鹤翎虽然不曾听闻过那些闺房秘术,但见古扎巴布的动作也能立刻猜出他的意图来,眼底当即涌满恐惧之色,甚至有几分哀求叨扰的意思。可古扎巴布对他相当冷酷无情,根本不看他的脸,一心一意的将那玉簪顺着马眼抵了进去。   嘴上还假装好心地提醒道:“放松些,你是大夫,应该比我更清楚伤了这处,你下半辈得落个什么下场。”   花鹤翎哪里还听得进去他这番风凉话,深陷痛苦之中,眼角不禁留下泪来,浑身难受的无法言语,又感到极度羞耻,只恨不能一头撞死了事。古扎巴布将那玉簪几乎全数插入了花鹤翎的□□里,只留下了短短的一节在外头,花鹤翎只觉得自己像是死了一次,偏偏古扎巴布总能在他觉得最糟糕的时候教会他什么是更糟糕。   古扎巴布一边把玩着他的囊袋一边咬着他的耳朵低声道:“你知道上次我这么对叶清歌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反应吗?”   花鹤翎闻言浑身一颤,目瞪口呆。   古扎巴布低低地笑道:“他可比你热情多了,他的腿夹住我的腰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玉泉鱼跃一定练得不错。到最后他还抱着我,一遍一遍喊我……”   古扎巴布不慎给自己挖了个坑,花鹤翎冷冷的接续道:“喊巫暝的名字,不是你。”   古扎巴布哼了一声,无所谓道:“可满足他的人是我。我没有点过他的穴,他却全程都没有说过不要,因为他想巫暝那样对他。他爱巫暝,爱到愿意为他放弃他的尊严和骄傲,可巫暝不愿意让他放弃。所以叶清歌应该感谢我,是我让他一偿这夙愿。你也一样,花五少你不要告诉我,你纯情到从未想过跟这具身体上床。”   花鹤翎垂下眼睑,低声道:“你不是他,你只让我感到恶心。”   古扎巴布闻言冷笑了一声,眸中凶光毕露,他邪气道:“我还能让你更恶心。” 第36章 章三十五   酒池峡算是恶人谷这片穷山恶水里少有的好地方了,一年四季里有三季都让人活得滋润舒坦,唯独夏日里潮湿闷热的厉害。   往年这个时候,柳白朗也是要出谷避暑的,但今年实在是忙的脱不开身,便只得留在酒池峡里翻账目。蓝皮的账本里白纸黑墨,写的俱是些枯燥无味的军资银两往来,柳白朗拨弄着算盘在心里默默记着,末了得出一个尚算叫人欢喜的数额,却依旧提不起兴致。   他将最后一颗算盘珠子拨响,兴味寡淡地低声骂了一句:“死没良心的。”   古扎巴布要到炎狱山上去扎根,柳白朗心里是不痛快的。但他到底是个男人,知道古扎巴布作为男人是要眉角的,便也难得体贴的收敛了小性子,忍了。   古扎巴布擒获了花鹤翎这件事,他也知道的,心里倒也并不太当回事儿——若说古扎巴布在他心里第一等的好处,大抵便是无论什么事都不会在他面前扯谎,也不瞒着他。就这一点来说,他比之天下男人,算的上是一等一的老实了。   可话又说回来,‘老实’这品性搁在情人之间倒也不全都是好处,有时反倒叫人气闷,碰上柳白朗这针尖大的心眼,更是要恨得咬牙切齿了。   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说的直白些便是古扎巴布不愿哄他。   柳白朗心里清楚,甜言蜜语古扎巴布肚子里肯定是有的,可那人偏生就不爱在他耳边念叨,当然也不在别人耳边念叨,全数高傲的死死烂在肚子里。偏生柳白朗也是个心高气傲的,这些年来,身边人或是倾慕他容貌艳丽,或是恐惧他手段阴狠,皆多是顺着他的毛奉承。偶有那么一两只不知情识趣的,也都被他雷厉风行的抹去了,唯独遇上这么个最不爱知情识趣的叫他毫无办法。   打也打不赢,骂也没动静,活像是自己上辈子欠了他的。   柳白朗难免有些幽怨了。   不过,古扎巴布对他而言本就与这世上的其他人不同,所以这份幽怨里又别生出些与众不同的趣味来,挠的他心里够不着似痒痒的。   柳白朗将账本合上,连着算盘推开,低头琢磨起自己新染不久的指甲,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拉下脸面来,打发人去炎狱山走一趟。正拧着柳眉纠结着呢,下头管事的来报,炎狱山上的那位来了。   柳白朗听了,先是微微一愣,而后扬眉哼了一声,嘴角这才翘起个得意的弧度来。   柳白朗吩咐道:“把人领到偏厅去,我要换衣裳,让他先等着。”   柳白朗倒也不全然是使小性子白晾着古扎巴布,他确确实实新换了件月白色燕云式样的新衣,又散了青丝挑着当下最时兴模样的发髻重新束了发,理了鬓角描了眉,对着菱花镜瞧满意了才出的门。   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才耽搁了不到一个时辰,柳白朗自认对古扎巴布很是心软了,宽宏大量的不屑与他计较。   柳白朗揣着这么一颗‘豁然大度’的心推开自家偏厅的门,看清里头的人,立刻垮下了脸来,满脸喜悦顷刻间被霜寒所覆,脸色转换的太快,一时间显得不大自然,僵直冷硬地道:“古扎巴布,你什么意思?”   古扎巴布等了他近乎一个时辰,倒也半点脾气没有,主要这个时辰里他自己也没闲着——他这趟出门,将花鹤翎一道捎带来了。   出门前古扎巴布还将他精心打扮了一番——   他知道花鹤翎定然不会乖乖合作任他摆布,便索性先将人用未浸过油的粗麻绳捆了起来。捆的法子也不一般,是当年巫暝跟陆爽学的,南风馆里教训人的法子。这绑法很有讲究,能将男人身上经不住撩拨的点全都顾上,又不十分的结实,尚有些许挣扎的余地,只是这一挣扎起来,浑身上下的绳结摩擦过敏感地带,叫人又痛又痒,欲仙欲死的难受,故反让被缚之人自己不敢轻易动弹。   花鹤翎入谷时的那一身万花弟子袍也早不知让他丢哪里去了,他又有心要折辱花鹤翎,便让人寻来了一件胡女的薄纱舞衣与他套上——那说是舞衣的玩意儿,也不过是由金片与金丝连接在一起的几片薄纱,毫无遮羞的功能,上身后的效果反倒比赤身裸体更显旖旎。   古扎巴布又以黑布蒙了他眼,金针封了他的穴,叫他既看不得,也说不得。   花鹤翎到底是清白人家出身的贵公子,没见过多少肮脏事儿,只猜到古扎巴布故意要折磨自己,却怎么也想不到古扎巴布要将他这副模样推出去见人,便只咬牙默然忍受,恐自己反抗的多了,更刺激出他别样的伤心病狂来。   花鹤翎很快发现自己着实小瞧了古扎巴布。   古扎巴布将他这样打扮了一番后竟然尤嫌不足,左思右想,从屋里的梳妆匣里取来了一对女人用的金丝嵌红珊瑚耳坠挂在他胸前的两点茱萸上,又寻来一勾比目鱼团花的琉璃禁步系在他大腿根部要害之处。   花鹤翎根本不敢想象自己到底被古扎巴布打扮成了什么模样,只恨自己这次竟没能两眼一翻昏了过去。古扎巴布将他扶上马背的时候,花鹤翎迟钝的反应过来他意欲何为,便再也按耐不住的要垂死挣扎,奈何实在不是练武的料子,古扎巴布按着他的肩将稳稳地制住,亦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牵着缰绳,扶着花鹤翎的腰,咬着他的耳朵,十分温柔而真诚地道:“说实话,鹤翎。我对于上你没有半点兴趣,但看你被人轮的兴趣倒还是有的。”   花鹤翎的身体十分诚实的打了个寒碜。   古扎巴布感受到怀中人真切的恐惧,心情越发愉快,声音越发温柔。   “所以要乖乖听话,别惹我生气。”   古扎巴布将花鹤翎带到柳白朗的住处后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只是想起花鹤翎两日来滴米未尽,担心花鹤翎轻易的死了,便想起要给他喂饭。   花鹤翎一开始还咬牙拒绝,但很快又无可奈何的败下阵来,因为古扎巴布的见识实在广博,他告诉花鹤翎,在恶人谷的大牢里有一整套的刑具用以对付绝食的要犯。他让花鹤翎跪在自己的脚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绘声绘色的像他描述道:“鹤翎,你是个大夫,应当比我更清楚,卸下人的下巴不是个多难的伙计,或许会有点痛,但绝不会死人的。而吃饭这件事,一旦开了口,后面就好办的多了,他们会先用洗干净的羊肠塞进你的嘴里,顺着你的喉咙一直往下……”   古扎巴布的指尖划过花鹤翎的脖颈,停留在锁骨末端的凹槽里,稍稍用力戳了一下,又继续向下,越来越用力,刮出一道新鲜的红痕。   “直到你的胃里。然后在羊肠的另一端接上一个漏斗,当然了,羊肠那么细,也吃不到什么好的东西,只能喝一点米汤,不过总还是能让人活下去的。你说对吗?你想我这样喂你吗?”   花鹤翎闭上眼,努力想稳定住自己的心绪,奈何敌人太过强大,而自己的肉体又太过脆弱,在这样的威逼利诱里无法停歇的颤抖着,甚至想要蜷缩起来,可身上捆缚又因为这细微的动作而互相摩擦,像是一阵阵短暂的电流通过身体敏感处,下身的步禁跟着发出一声啷当的清响。   就在花鹤翎这样又紧张又尴尬的时刻,古扎巴布欣赏着他的窘困狼狈,玩味地笑了笑,伸手弹了弹他身上那越发精神抖擞的小东西。   又是一声琉璃珠子碰撞的叮铃声,花鹤翎跟着打了个寒颤,身体本能的要开口求饶,却发出不半点声音。   古扎巴布看着他张开的嘴,用大拇指抹过他红润的过分的下唇,轻笑道:“连请求都说不出口,是不是一种很糟糕的感觉?”   此言一出,花鹤翎立刻明白过来,古扎巴布的所作所为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有针对性的报复,他在做自己对他做过的事情,便立刻闭上了嘴,将脸扭开。   古扎巴布没花心思去猜花鹤翎现在在想些什么,他只乐意做让自己高兴的事情。   他取了一块桌上奶糕,掰下一小块递到花鹤翎的嘴边,示意他张嘴。   花鹤翎紧皱着眉头,他现在虽然腹中空空,却全无胃口,因为出门前古扎巴布还喂他吃了点别的东西,让他相当恶心。   花鹤翎实在不愿回想起那个画面,可那印象实在太过深刻,又发生在不久前,使那屈辱的画面伴随着古扎巴布可恶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你可以用力咬下去,损失的不止是我一个。”   花鹤翎早知道巫暝的床上功夫颇有美名,但当真正看见那物完全精神起来的模样时,眼里只剩下深深的恐惧,古扎巴布趁着这个档口,将那硬挺翘起的龟头塞了进去,当即占满了他整个口腔,他稍稍用力往里一顶,花鹤翎喉咙里立刻翻江倒海般的难受,生理性的干呕起来。   最糟糕的还是古扎巴布的声音,花鹤翎永远无法想象古扎巴布还能有多么恶毒。   “其实你很早就想这么做了吧?看到那些人在巫暝床上的时候,你是不是嫉妒的发疯呢?你其实应该知道才对,只是从来不敢往这处想,蛇毒改变了我们的体质,除了练功比一般人更容易,也让我们的性欲比一般人更旺盛,只是巫暝怕被你们当做怪物来看待,所以一直压抑自己的本性。他大概只有和陆爽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感到足够的快乐,因为陆爽是个牲口,巫暝骨子里也是。”   花鹤翎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连呼吸都难以维持,古扎巴布端详着他神情痛苦,涕泗横流的脸,笑问道:“你想试试吗?所谓极乐。”   花鹤翎自然一点也不想尝试古扎巴布口里所谓的极乐,但这也由不得他了,古扎巴布按住花鹤翎的后脑勺,粗鲁的在他口中进进出出,每一次都顶到花鹤翎的喉咙深处,在花鹤翎窒息的快要死去的时候,又放过他。   或许近距离的触碰死亡确实是一件极富有快感的事情,莫不然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寻求刺激,这样徘徊在生死间的快感让花鹤翎浑身战栗,下身却又再度挺翘了起来,只是被玉簪堵出口,无从发泄,便更是如煎如熬。   此时古扎巴布却放缓了声音,循循善诱道:“其实你也知道,怎么样能让我温柔一点。”   花鹤翎这个在风月场上未沾过水的旱鸭子被他推在欲海里翻腾,此时被波涛汹涌的浪潮拍打的全然没有了主见,只能跟着他那极富有诱惑力的声音动作。   “来舔一舔它的头,它可是你最喜欢的人的东西。用力吸允那里,对,就是那里……”古扎巴布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又鼓励道:“很好,乖,再用点力,轻轻的,吸……嘶……你可真棒啊……”   古扎巴布正沉浸在极乐之中,低头玩味的瞧着花鹤翎沉溺的,可怜兮兮的脸,脑子里却突然像是飞速窜过了一道雷,呲刺啦刺的疼了一阵,他闭上眼,脑海里闪现许多画面,,他眨了眨眼,不得已从花鹤翎的嘴里退了出来,牵引出许多银丝,花鹤翎终于找到机会,难受的趴在一旁干呕喘息,连哭也不会了,闭上眼睛,像是死去了一样。   过了许久,他才稍稍缓过神来。   耳畔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迷离之间虚弱的睁开眼,迎面而来一道粘稠的白浊。   他先是一懵,而后迅速反应过来,睁大了双眼,心里防线彻底崩塌。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最后一分力气,抬头就往石壁上猛的撞去,却被古扎巴布手疾眼快的用力扯了回来,身体东倒西歪的落在他怀里,古扎巴布抬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只剩泪水不能控制的从眼里簌簌落下。   他听见古扎巴布阴沉的声音。   “花鹤翎,不要这么脆弱,因为这只是开始。” 第37章 章三十六   话虽如此,但那日过后,古扎巴布竟将花鹤翎丢在了炎狱山的院子里关着,没再加以折辱,连人影也不见了,似乎要放任他自生自灭。   花鹤翎头两日里总是惴惴不安,担心古扎巴布要酝酿出个大招来,一举将自己敲个粉身碎骨。到了第三日方且冷静下来琢磨其中缘由。由于缺乏线报,苦思冥想下只能断为那日古扎巴布将自己带到酒池峡里冒犯了柳白朗,惹的柳白朗不悦,古扎巴布如今在恶人谷里尚未站稳脚跟,不好与柳白朗撕破脸,便只能暂且放过自己,花心思哄柳白朗开心去了。   这一番推论,花鹤翎自认有几分道理,但若叫柳白朗知道了,恐就要耻笑他了。   还是那句老话,花鹤翎是最了解巫暝的人,但古扎巴布不是巫暝。   那日,古扎巴布将花鹤翎‘盛装’打扮了一番,拉到柳白朗在酒池峡里的堂口狎玩——   柳白朗虽然以前也因为好奇巫暝身边的花大夫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一直用针用药将古扎巴布牢牢的锁在巫暝身体内,特意抽出空子去远远瞧过两眼。然而花鹤翎虽然医术惊人,武功样貌却实在入不得他的眼儿,这一阵烟云便很快在柳白朗心头散去了。   古扎巴布又将花鹤翎做了胡姬舞娘打扮,柳白朗更是认不出来了。只当古扎巴布在花厅里等的无聊,顺手牵了个隔壁醉红楼里的小倌来消磨时光。   柳白朗自年少起便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在戾气漫天的恶人谷里浸淫了这么些年,脾气越发糟糕,是恶人谷里远近闻名的暴脾气。进门瞅了一眼,当即怒上眉梢,一双美目瞪的溜圆,鼻腔里抖出个夹带着霸气与火气的哼,也不等古扎巴布多做解释,上手便是一道剑气破空袭向花鹤翎的左胸,势要取花鹤翎的心头血消火。   只是他的动作快,古扎巴布的动作比他还快。   剑气停在古扎巴布膝头前的方寸之间,古扎巴布一拂手,一股强悍内力便硬生生将那道尖锐凌厉的剑气震散。他又反手一推,稳稳将花鹤翎护到了身后。此举实在是下意识的举动,做的太过得心应手,以至于反应过来时,古扎巴布自己都有些吃惊。   但他方才化解柳白朗剑气时,垂下了头来,此时便垂着眼眸,叫在场的人皆看不清他眼中神色。   柳白朗怒气更甚,柳眉微蹙,飞快地拔出了腰间一口弯月短匕,俯身如燕子入檐般轻灵地迎了上去,避开古扎巴布拦阻的手臂,照着花鹤翎的脸画了数十刀。他的身法极快,攻击的角度又极其刁钻,似春末塘上的柳絮乱舞,虽然每一刀都未用上内力,但寻常人是避都难以避开的。   因为方才的顺手之举,古扎巴布心头无端地生出一丝烦闷来,但眼下形势没给他时间细究。他手边没有趁手的兵器,便只得摸了桌上削皮用的小刀,以刀背吭吭哐哐地挡住了柳白朗那数十刀的攻击。   只是柳白朗那匕首非是凡品,乃是他请人打造他那对‘幽花*乱月’时所剩的余料所铸,削铁如泥不在话下。古扎巴布虽已用内力加持了,但那小刀终究不过凡铁,禁不住这两股强大的外力摧残,柳白朗最后一刀前它已经碎成了数片。   古扎巴布手腕一转,用那木刀柄里的铁芯,接了柳白朗的最后一刀,顺势往那白花花的匕首上握,柳白朗现下虽是怒火中烧,心底里却是很疼他的,潜意识里不愿伤他,握匕首的手都跟着心肝微微颤了颤,立刻往回收半分。未料古扎巴布本就不做空手接白刃的打算,而是顺着刀刃握住了握刀人的手,趁柳白朗微一恍神的功夫,弯腰伸舌舔了舔柳白朗的虎口。   柳白朗被他这样一舔,握刀的手都软了。   古扎巴布又轻轻的吮吸了一下,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便落入了他手。他将匕首丢开,又将匕首的主人拉进自己的怀里。   柳白朗还生着气,一回过神来,扬手赏了他一记响亮的大耳刮子。   巫暝这小半辈子,没有一次在情场上吃过亏,没了他的前车之鉴,古扎巴布便顺着自己的性子好死不死的抱怨了一句:“你怎么跟个姑娘似的。”   正中死穴。   柳白朗反手又赏了他一记大耳刮子。   人面桃花,白里透红,左右对称。   这啪啪的两声下来,柳白朗心里的憋闷气跑了大半,能从煞气里挤出个恶毒又得意的笑来了,虽然看着便知道带刺儿,那眉眼间的风情却真是人比花娇了。   古扎巴布挑眉,猝不及防地将人环腰抱起,逮着柳白朗不知所措的空儿将人一把扛进了内室,往床上一扔。   雕花的木门吱吱地叫。   前一刻钟,整一层里都是柳白朗骂人的声音,有几次似乎被逼急了,连江南乡下的土话都爆了出来,让隔壁花厅里横着的花鹤翎好好涨了一番见识。   一刻钟后,也不知叫的累了,还是别的缘故,柳白朗叫唤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房间里偶尔传出些喘粗气的声音。   等到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便又开始断断续续的叫了起来,这回的声音便不一般了——花鹤翎虽然是个清正的,但巫暝显然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花鹤翎这等见识还是有的。   柳白朗自诩是个敢作敢当的铮铮铁汉,虽然最后四个字江湖上无人敢应,但他确实敢作敢当——无恶不作,无作不认。敢作敢当的柳白朗上了床也一样的光明磊落,古扎巴布将他的身子给伺候舒爽了,他便放开了的叫唤,全然不管隔壁还躺着一个花鹤翎,楼下更杵着一帮仰仗着他混饭吃的。   他的嗓子本就如黄莺,婉转清丽,那春日里猫儿似的叫唤直勾的人心潮澎湃。   花鹤翎被古扎巴布使了特殊手段捆着,那身上的绳结全压在男人敏感的地方,捆的久了,粗麻绳渐渐勒进他细嫩的皮肉里,一道道血红紫青交织,便如他身上的痛感与快感一般,密密麻麻的分不开了。   柳白朗的第三个巴掌硬硬生生被古扎巴布拖到了两个时辰以后,从春天回到夏天的时候,柳白朗身子骨已经舒爽的近乎没了气力,可他这人从小记性就好,尤其是记仇,愣是把两个时辰前的旧账翻了出来,软绵绵的又刮了一次古扎巴布的脸。   “别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我一定要那贱人死……”   古扎巴布勤勤恳恳的春耕了两个时辰,虽然打从一开始大家就都知道,柳白朗这块荒地铁定是连野草也生不出来半根的,但得了便宜还要回头来找他不痛快这就有点过分了——提起花鹤翎,古扎巴布不可抑制的想起自己方才那本能一般的回护,心底像是铺砌了一摊乱麻,芒勾倒刺,烦躁的很。他背过身去,有些不耐地打断道:“那是花鹤翎。”   这五个字,柳白朗咀嚼了一阵,吃透彻了,胸中那口恶气才算散干净了。但随即又笑了,明眸流转,华光溢彩。   “那又怎么样,我一样要他死。”   古扎巴布背对着他,淡淡道:“死有什么意思。”   柳白朗消了气,便往古扎巴布身上靠,贴在他的肩头,直白地道:“我不喜欢他。”   巫暝与花鹤翎那点破事,一直就是只有当局者迷,旁观者个个都清楚明白。柳白朗这样的人精,随便听手下报告个三两件,就将两人的心思看破了。他知道古扎巴布对花鹤翎不可谓不恨,但放花鹤翎在身边到底是个尴尬,他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也不愿叫自己为无关痛痒的旁人生出一丝不痛快来。   听柳白朗这样直喇喇地挑明不悦,古扎巴布心里也跟着有些动摇了——他立志做个和巫暝截然不同的祸害,无论哪一方面都要跟巫暝反着来。巫暝是个最多情的,他偏偏要做个最专情的。故心底里将柳白朗看的比自己更重一些,依照柳白朗的性子,这样与他说话,无异于撒娇了。   但他方起了杀心,脑中便感一阵剧痛,正合了那句极俗气的,疼的仿佛灵魂撕裂了一般,他忍不住低吟了一声。脑海中又再度闪现过一幕幕往事,皆是花鹤翎的音容笑貌,古扎巴布将指甲掐进自己的肉里,咬牙硬撑了一阵,才恍恍惚惚的重新掌控住了身体。 第38章 章三十七   离开前,古扎巴布一边慢悠悠地穿戴起苗银首饰,一边淡淡地抛下了一句话来。   “花鹤翎不能死。”   这个人对于这具身体的影响力远远超乎他的预料,如今看来,花鹤翎若乍然间有个三长两短,势必激起巫暝的触底反弹,真要闹起来,对谁都没有好处。但其中细则他不愿与柳白朗明说。   柳白朗这个暴脾气,听他这样不咸不淡的甩下一句没头没尾的吩咐,直接从床脚下摸了镇着的鎏金瑞兽炉子往他脸上扔。   “滚!”   古扎巴布顺手接了香炉,云淡风轻地往桌案上一摆,还真就一言不发地到隔壁去将半死不活的花鹤翎打包带走了。   回炎狱山前,古扎巴布还抽空去瞅了一眼关在地牢里的雁长风。   酒池峡的环境本就比炎狱山好出一大截来,柳白朗这间地牢又挖的深,若不是嫌污脏晦气,采光堪忧,柳白朗恨不得搬到下头来避暑。这个季节恰好没什么人,雁长风占了个独间,虽被关了几天,竟没吃什么苦头。   雁长风自己也惊奇的不行。他是行伍出生,很小的时候就被身边的叔叔伯伯们吓唬过,系统而透彻的学习了深陷敌营后的生命财产安全知识。   并有幸在几年前经历过一场凶残的实战——   那次他被派往洛道的分舵支援,原本收到的命令是剿匪,结果到了当地才发现,这一伙匪徒来历不凡,竟然是一股遗留在中原的狼牙叛军。   这些人本也不是那么难以对付,雁长风探明敌情后与洛道的浩气盟守关大将通了气,双方商议好对策,一开始势如破竹地将这股叛军出身的土匪打的节节败退,却没想到流年不利,临了到头,这群山匪被逼出一股同归于尽的勇气来,竟把压箱底的几箱□□给倒腾了出来,炸了浩气盟的剿匪大队一个措手不及。   雁长风当机立断,一边高声指挥众人退避躲闪,一边赶忙按趴下身边的守关大将。   虽是处理的及时,但实在是离得太近,当即便被炸出了一口老血,五内震荡,自知是内伤不轻。   那叛军首领见对方给炸懵了,强烈的求生欲促使他肾上腺激素狂飙,灵光顿开,立刻命手下人抄起仓库里的火器军械反扑浩气盟众侠士。   见到那些火器军械的时候,雁长风就知道不妙了——狼牙军当年出了名的军纪散漫,但安禄山财大气粗,在军备上狠下功夫,尤其是火器一路,也不知是从哪里讨来的黑科技,落在寻常兵士手中都威力不凡。   当下即便硬碰硬的赢了,也是慘胜,人命攸关,稍作权衡雁长风便立刻命人撤退,因这一拨人里头唯有他是正经的行伍出身,对于这些军备更为熟悉,所以自愿留下来断后。   许多年后,江湖上流传了一句话,不姓西门的,留下来断后都没有好下场。   雁长风这番上战场前没来得及改名,所以也没能迈过这个坎儿,最后气空力竭的倒在山道上,被叛军里眼尖的拖死狗一般拖拽了回去,乌泱泱的撒了一地热血。   那帮叛军要留着他和浩气盟谈条件,不敢真把他弄死,却又恶气难消,便想方设法的折辱他。等巫瞑连夜赶来,摸黑从悬崖壁上潜入敌营将他背下去的时候,离他被俘才短短几个时辰,雁长风就被人用钝器活生生砸断了三四处骨头,浑身的伤口被浓盐水冲刷的没了血色,连疼都不会喊了。   巫瞑差点儿就当场发了疯,若不是赶着回去给他疗伤,心里是起了要毒死这一寨子人的念头。亏得后来花鹤翎急救得当,又飞速延请一位专精骨科的同门师兄出山妙手回春,巫瞑才只单独关照了几位匪首,没有杀回去把那一寨子人都连坐了。   恶人谷里关照俘虏的待遇自然比那山匪营地更加高明,专业器具也更加齐全,雁长风此番决定陪花鹤翎深入潜伏之前就做好了被俘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这次特别得了关照,不仅连皮肉之苦都省下了,供给的竟还是细粮。   雁长风还没有傻到认为是王谷主近日更新了恶人谷俘虏相关管理条例,明确规定要提高俘虏个人生活待遇,知道自己必然是得了他人的关照,只是关照他的人是谁,却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其实连柳白朗也不明白为什么古扎巴布会如此优待雁长风。   古扎巴布给出的官方解释是:“他不过是巫瞑养的一条狗,既然他巫瞑养得熟,凭什么我古扎巴布养不熟。”   这话说的,一听就别有内情。不过见古扎巴布那满脸不在乎的神色,柳白朗便也懒得细究了。   后来,花鹤翎听闻了雁长风的遭遇,顿觉他二人中定然有一个进了假的恶人谷。当时正逢偷得浮生半日闲,他竟为这事困惑了小半日。   巫瞑跟在旁边也忍了小半日,最后实在没忍住,开口叫他别想了。   花鹤翎一听这话,就知道巫瞑肯定知道些缘由,便坐在原地笑盈盈的看着他。   巫瞑被他看的发毛,最后只得摸着鼻子满足了花鹤翎的好奇心。   只是那事儿,巫瞑真不好多提,只能蜻蜓点水的道:“古扎巴布救过他。”   花鹤翎乍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主谓宾。   但事实就是,是古扎巴布救过雁长风,不是雁长风救过古扎巴布。   初见时,那场雁门关外的雪崩里,古扎巴布最先醒过来,将雁长风从积雪里挖出来背着走了几十里地。在古扎巴布的认知里,雁长风的命都是自己给的,他便是自己的东西,既然是自己的东西自然要好好养着。   巫瞑私下里悄咪咪的想,其实那个人也怪好玩的。   看完雁长风,古扎巴布将花鹤翎拖回了炎狱山的院子里锁起来,趁着天还未黑一个人到烈风集上找乐子去了。   恶人谷里最不缺的就是妓院和赌坊,烈风集尤盛。   古扎巴布挑了一间门面尚且过得去的,刚进门便见到一个断了尾指的癞头被赌坊里的打手压着往外走,那打手身长八尺,虎背熊腰,单手便能制住手里的无赖,另一只手里提着一把精铁大刀,看那情形不似赶人,反倒像是要将这无赖拖出去剁了。   古扎巴布本不予理会,然进了门忽地想起些事来,他近日不打算回炎狱山了,准备去恶人谷外的长乐坊玩玩,家里还缺个看门的。便退了两步折回来,单手横在那打手之前,道:“这人我要了。”   那赌坊打手粗着嗓子呵了一声,咧开嘴笑了。   “成,敢拦路要人,规矩也该是懂得。他的债,你得先尝了。”   小楼华灯初上,夜色将浓未浓,院里的琼花含苞待放。   林衡已烹了香茗在院里等他,殢酒在小阁楼上褪了软甲换了便衣,哼着小曲儿准备下楼去享受这花前月下的情趣。没想走在半路上遇到了个没有眼力劲儿的程咬金来。   这程咬金是他手底下的一个赌坊掌柜——这个赌坊掌柜的爹当年是跟着殢酒老爹出生入死的老将,后来因年纪大了,旧病缠身,不得不从攻防场上退下来。殢酒便支了一笔银子让他在烈风集上开了一家赌坊养老。   前年这老掌柜去了,临了抹开老脸,将账簿送来求殢酒关照自己不成器的儿子。   殢酒本就不太喜欢自己那个没心没肺的死鬼老爹,对他那些老将自然也是感情有限,更不稀罕那点琐碎银两,只是见他人之将死,不好回绝。便让自己的帐房头子将账本收下来,差人送了一面自家的军旗回去,并客气了一句——好好经营,勿要惹是生非,遇到难处可到酒池峡来求助。   所以这赌坊掌柜便来求助了。   这种闲事儿,平日里殢酒压根是不过问的,顶了天了也是闹到他家女帐房先生莫桑花那儿去。   殢酒正奇怪莫桑花今日怎么不管事了,耐着性子听那赌坊掌柜把事情说明白了,才知道是他那讨债的侄儿又给他惹事生非了。   殢酒好奇地问:“他今儿在你那场子里赢了多少?”   赌坊掌柜哆哆嗦嗦地答:“一万两……”   殢酒更惊奇道:“你那小赌坊里连一万两都凑不出来?”   赌坊掌柜咽了口唾沫,补充道:“黄金。”   殢酒:“……”   一两黄金十两银,一万两黄金就是十万两的雪花白银。殢酒心道,奶奶的,可以啊,几乎抵上了他小半年的军费。殢酒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不由怀念起朗风惠的赌运来,感叹了一句:“不错,比他老子长进。”   赌坊掌柜一听这话,方知今日上门的这位煞星恐是来历不凡,只得收了请殢酒出头的心思,小心翼翼的询问该如何处置。   殢酒望着窗外又大又圆的月亮,心想这大好的晚上为什么非得操心这等破事。朗风惠当年虽然也是个不服管的,但好在本身也懒得挑事,殢酒本以为这孩子随他爹,也就想着当放羊一般散养着算了。如今看来,还是得带在身边看顾着更为妥当,不然不知道又得糟蹋他多少个大好的夜晚了。   打定主意后,殢酒吩咐道:“你先到我帐上去支一万两白银给他,剩下的九万两让他自个来酒池峡找我要。” 第39章 章三十八   殢酒本以为他这个能惹事的侄儿想必也是个年少气盛的,未料,竟也不是。   到了第二日午后,古扎巴布都没找上门来,倒叫殢酒有些摸不清他的脾气了。其实古扎巴布也没他想象中那么麻烦——这人沾染尘世未久,对于钱财的观念未立,玩到后头纯粹是打发时间罢了。   赌坊老板奉上那一叠银票,他看也不看,点也不点,揣怀里便拖着那赢回来的无赖走了。   那无赖诨名赖三,自以为今日遇上了贵人,正沾沾自喜,满心打算着该如何抱稳这条大腿。不想才出了赌坊大门,古扎巴布便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   赖三猝不及防,囫囵吞下,呆愣住了。   古扎巴布在旁冷冷解释道:“此毒名叫七日销魂散,七日之内不服食解药必然肠穿肚烂而死。”   那赖三闻得此言,先是心存侥幸,心道这种吓唬人的把戏在恶人谷里随处可见,真假参半。况且这样厉害的□□,怎舍得用在他这样芝麻大小的人物身上?   但见古扎巴布回首瞟了他一眼,幽深眼眸里泛着冷意,又见他是苗人打扮,赖三心中不由又道,这恶人谷里的南疆人多是那劳什子的五毒教徒,听闻他们最善蛊毒之术,这人恐不是随便吓唬他的。   思此,当即脚下一软,跪倒在地,告饶道:“小人不知何处得罪了大爷,望大爷明示啊!”   古扎巴布轻轻哼笑了一声,道:“你我无怨无仇,我寻个看家罢了。”   言罢,随意从怀里抓了几张银票丢给赖三,将炎狱山上小筑的位置交代于他,命他看管好花鹤翎,莫要将那人饿死即可。至于柳白朗处,他一点也不忧心,因他清楚柳白朗性子要强,定然遣了人跟随在后掌握他的行踪。只要他不出手将人打发回去,柳白朗自是不会失了他的消息。   果不其然,没两日的功夫,柳白朗便在长乐坊内寻上他了。   彼时,古扎巴布正在一家花楼里包场子,屋子里停满了莺莺燕燕,桃红柳绿,环肥燕瘦,真可谓姹紫嫣红,十分养眼。   十几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团作在花厅内,埋头苦干,替他剥瓜子仁,个个心中暗恨自己新作的指甲都起了毛。   场面一时十分趣味了。   唯有一位金发碧眼的胡姬美人盈盈抱着一把老红木的五弦琵琶坐在古扎巴布对案,徐徐弹着一曲浔阳月夜——这是从南方传来的文曲,阿依古丽最是喜欢,只是这曲中□□与她本性不合,自她手中弹奏出来虽是工整,却总缺着那么几分韵味,稍嫌美中不足,是以她自己很少主动弹起这首曲子。平日里更喜欢弹些武曲,尤善那曲淮阴平楚。   淮阴平楚这样流传甚广的名曲,这楼里的姑娘自然也识得弹,只是自幼听惯了阿依古丽弹的曲子,再听旁人的,总觉得不对味。古扎巴布便让人换了浔阳月夜弹来听听。   这曲子最是雅致柔婉,可惜弹到一半,那柄熟悉的弯月匕首横空掷来,齐齐切断了琴弦。   弦断音破,那匕首上的冷冷寒光映照出胡姬美人儿失色的花容,满厅堂剥瓜子仁的姑娘们也纷纷抬起头来,她们倒是机警,似乎也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登时做鸟兽散了,只留下那胡姬美人略显尴尬的坐在古扎巴布身边。   古扎巴布笑了笑,举杯示意她也可自行离去了。   那胡姬美人儿忙放下琵琶告辞了,古扎巴布将杯中的葡萄美酒饮尽,等柳白朗独自走进门来,将那匕首自老红木的琵琶上拔下来,指向古扎巴布的喉咙,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古扎巴布自是不惧他的,无所谓道:“享受生活。”   柳白朗的杏仁美目一扫,便知这厅堂里发生过何事,哼笑了一声,嘲弄道:“这就叫享受生活,那你这品味可真不高啊。”   古扎巴布抓住他的匕首,轻轻一拽,扔到一旁去,自斟自酌道:“如果我的品味差,你的品味只会更差。美人、美酒、金钱、权利,世人都喜欢的东西,凭什么我不能喜欢?”   这话柳白朗倒是很喜欢,闻言,他轻轻一笑,抬腿跨坐到古扎巴布膝上,捧着他的脑袋,从他嘴里抢酒来喝。古扎巴布也是个知情识趣的,自是不会叫他扫兴,两人唇齿纠缠,战的火热,殷红酒液顺着朱唇溢出不少,等到这一场结束,柳白朗俏丽的脸上更添几分艳色。   他轻轻抹了嘴角的酒液,笑道:“你知道怎样的颜色才叫美人?”   古扎巴布将他环腰抱住,指尖摩挲到他的脊梁上,力道不轻不重的,缓缓滑到尾锥处。   柳白朗已经微有些情动了,明亮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雾,古扎巴布倒是不心急,他盯着柳白朗面上渐渐集聚的红云,朗声大笑:“自然要像我这样的,才能祸国殃民。”   他的声音落在柳白朗耳朵里,总是很犯规的,因此也不管他说了些什么胡话,兀自哼笑了一声,用力将人推倒在塌上。   古扎巴布指尖一弹,雕花的木门再度吱吱呀呀的合上了。   其实古扎巴布心里对花鹤翎的忌惮,以柳白朗的聪明才智自然也能猜出几分。只是床榻之间本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柳白朗也不稀罕任何人同他讲道理。   所幸古扎巴布也不是个喜欢讲道理的人,他知道他只要够强就行了,柳白朗自会回来找他的。   两个时辰后   古扎巴布□□着身子,站在床榻旁等身的黄铜镜前忍不住抱怨道:“你是猫吗?是我在给你咬,不是逼你给我咬,你不用这么狠,我的耳朵都给你挠破了。”   柳白朗先是没回他,还沉浸在方才的云雨快意里,等脑子里回过神来时,立刻张嘴驳道:“谁叫你在床上还带首饰的,我都没说你的镯子膈到我了!你倒恶人先告状了!”   真不知道谁才是货真价实的恶人。   古扎巴布摸着生疼的耳垂,砸了砸嘴,走到床榻边上推开柳白朗合不拢的腿,打量着他湿漉漉的下半身,挑眉反问道:“膈到你哪儿了,让我瞧瞧?”   说着又伸手轻轻捏了一下柳白朗的小兄弟,恶意打趣道:“是这儿吗?怪不得这般没精打采的。”   柳白朗被他这话激的一羞,抬脚便要照脸踹他,古扎巴布却轻轻握住他的脚,低头舔了一下他染红的脚趾甲。柳公子天生丽质,一双玉足小巧玲珑,雪白晶莹。古扎巴布抓在手中慢慢地揉捏着,柳白朗刚开始还不觉有什么,渐渐地又觉情动,最后檀口竟忍不住溢出一声娇媚的□□。   柳白朗回过神来,想到自己竟被古扎巴布拿捏成这样,心里又羞又恼,骂了他一句牲口。   古扎巴布欣然受了,微一眨眼,似要再使出什么手段来。   柳白朗忙将脚收了回来,尖声吼道:“老子晚上还有正事要干,你给我收敛一点!”   古扎巴布动作稍稍停顿了片刻,见柳白朗鼓足了气势瞪他,神色坚决,便将他从榻上抱起来,转过屏风去,放到早已准备好的浴桶内。   虽是如此,口里却还是不正经地问:“正事是谁?”   柳白朗不接他这浑话,认真道:“唐安之今夜约我在烈风集内的如意坊,谈神池岭和啖杏林的事。”   这本就是花楼里招待客人用的浴桶,十分的宽敞,足够容下两人。古扎巴布将柳白朗放进去后,自己也坐了进去,让柳白朗靠在自己肩上,手指摩挲到他□□里,替他将自己的东西清理出来。   古扎巴布手里动作不停,脑子亦转的飞快,问道:“神池岭在融天岭,啖杏林在枫华谷,这两处据点怎么会扯上关系?”   柳白朗软绵绵地任他操持着,缓缓地同他解释道:“本来确实毫无关系。以前神池岭的守关大将是阿娜依的姘头,账本也送到我这来。啖杏岭则归唐安之管。你也知道,阿娜依死的时候,我不在谷里,回来以后老子的家底被他们这帮老狐狸翻得乱七八糟。”   说到此处,柳白朗不禁咬牙切齿,冷哼了一声,方接续道:“这半年来稍微整理了一下,其他的都差不多收回来了,只有神池岭离得太远,不好收拾,就给耽搁了。”柳白朗又一笑,得意道:“前阵子,唐安之手底下的草包们把啖杏岭给丢了。如今落到了老子手上。”   古扎巴布道:“拿神池岭换啖杏林,唐安之这是把你当傻子啊。”   巫瞑虽然不热衷于浩气盟与恶人谷之间的争斗,但对两者之间的十几处据点争斗亦有耳闻。啖杏林这个据点设在靠近长安的枫华谷内,神池岭远在南疆,两者之间油水的差距可谓天差地别。   柳白朗又哼了一声,道:“老狐狸自然没有那么天真,所以才要一谈。晚上你换身衣服,同我一起去。” 第40章 章三十九   夏日天长,日将落未落时,原本栖在檐上的寒鸦都各自散去了。从高处看暮色里的烈风集,总有股子老旧沉寂的凄凉味儿。   如意坊是唐安之手底下的一间酒坊,整修的尚算雅致——唐安之对花蝴蝶的客栈有严重的心理阴影,平日里怎都不愿意去,又嫌醉红楼里人多口杂,便将这间如意坊盘下来,砸了一笔银子,修扩的气派一些,专门用来宴客谈买卖。   因今日是他自己下帖请客,柳白朗在恶人谷里的地位算是与他平起平坐,故特意带上唐佰越来的早了一些。唐安之也知道自己这个徒弟没什么趣味,便也懒得逗他,气定神闲地在主位上坐了定,吩咐下去让人先弹一曲淮阴平楚解闷。   这是老规矩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头,不过是因为他喜欢这首曲子罢了。   只是听了这么多年,总觉得不如当年醉红楼里的那一曲有滋有味,好好的武曲被他听出了几分吹眠曲的味道。正意兴阑珊时,抬头忽见了他那出了名的冷面徒弟唐佰越从窗边走回来,脸上竟带了一丝笑意。   唐安之不由惊讶道:“你竟笑了。”   唐佰越不觉有什么不妥,只点了点头。   唐安之顿时来了兴趣,热切地问:“为什么?”   唐佰越是从不在唐安之面前撒谎的,也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隐瞒他的,如实地回答他道:“我方才在窗外看见巫瞑了。”   暮色里,古扎巴布与柳白朗并肩走在盘岩的竹道上。出门前,柳白朗特意让他换了一身崭新的暗青色苗衣与一套簇新闪亮的苗银首饰。他的样貌本就十分出众,稍加打理,更是光鲜靓丽,唐佰越远远瞧着便感十分心动,心里不由自主的高兴起来。   古扎巴布也不是第一次来恶人谷了,但还没有机会和唐安之打过照面。唐佰越的私生活一直一清二白的,唐安之也懒得打听,是以乍然听闻巫瞑之名,不由纳闷道:“谁?”   旁边的仆从适时的上来告诉他,正是柳白朗身边那个新面孔的苗人。   唐安之听闻后,轻敲着案脚转头问唐佰越道:“你认得他?”   唐佰越又点点头,说:“我喜欢他。”   唐安之更加惊奇了,叫停了旁边的琵琶曲,兴致勃勃地问唐佰越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能听见众人轻微的呼吸声,唐佰越顿了一下,却还是如实地重复道:“我喜欢他。”   唐安之也顿了一下,随后朗声笑了,嘴里直念道:“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唐安之是恶人谷内的一位首领,恶人谷里众人只知道他出身蜀中唐门,其余的一概不知。刚入恶人谷的时候,就是一条干干净净的光棍,一点儿人脉关系都没有,因此早年创业十分艰辛。此人先后有过七个徒弟,唐佰越排老三,除了唐佰越其余六个如今也都死干净了。   唐佰越是唐安之唯一活到成人的徒弟,也是他最喜欢的徒弟。   因为在他看来,唐佰越的脑子回路十分精妙,异常简单,唐佰越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不问。   唐佰越活了二十年,在他的世界里,唐安之说对就是对,说错就是错,说杀就见血。   唐佰越的口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喜欢这个词。   如今这个平凡的词语突然从唐佰越口里冒出来,唐安之激动的就像看见了自己犁了二十年的荒地上眨眼间冒出了一颗钟灵毓秀的水萝卜。   神奇!   唐安之兴趣盎然地问唐佰越道:“你喜欢他什么?”   唐佰越认真的想了想,摇摇头,答道:“不知道。”   唐安之便又问了。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他?”   唐佰越又认真的思量了片刻,回答道:“喜欢是一种感觉,不用过脑子。”   唐安之惊叹的忍不住扶掌叫好:“有理有据,不得不服啊。”   这师徒二人正说着话,柳白朗一行总算进了门,正要浩浩荡荡的摆开阵势。唐安之哐啷一声合上茶盖,对柳白朗笑道:“柳老弟,可真是对不住了,今夜烦劳你走一趟。老朽方才听了徒儿的一席话,顿有所感。啖杏林与神池岭日后皆可一同交由柳兄弟照顾。老朽只有一个条件。”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脸上莫不变色,皆显出几分惊诧来。   柳白朗心道:这老狐狸平日里最是阴险狡诈,根本不是什么痛快人,今日却这般开门见山,真不知葫芦里卖着什么鬼药。   因是如此思量,柳白朗沉默着未答话。只见唐安之抬手一指,目光落在古扎巴布身上,淡笑道:“只要让他陪佰越一夜。”   柳白朗脸色顿黑,心道这死老鬼真是老不要脸啊!   其实这事在恶人谷里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因这恶人谷里聚集的皆是脱离世俗纲纪之人,谈买卖的时候,什么物件都能拿来做筹码。只要得了实在的利益,便没有什么颜面上好不好看一说,舌头再活泛不过是块软肉,硬不过拳头。   倘若是个寻常的姬妾奴隶,柳白朗怕是看也不会多看一眼,便说成交了。   但古扎巴布对于柳白朗来说是不同的,这不仅是感情上的特殊性,更重要的是古扎巴布的身手能为不容小觑,真要动起手来,恐怕连唐安之也未必能在他身上占得便宜——柳白朗能心甘情愿的同他睡在一张床上,可不仅因为古扎巴布那身好皮囊。   权衡透彻了,柳白朗一字一顿的冷冷拒绝道:“不可能。”   却不想古扎巴布紧跟在后道:“就这么定了。”   这话立刻引来了柳白朗的侧目,那目光似要活剥了他一般,古扎巴布却分毫不在意,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足尖一点,飞身上了二楼,落在二楼的扶手栏杆上。他这一起一落极其漂亮,却是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如意坊内越发显得阴沉死寂,风声鹤唳。   方才唐安之的手下都吃惊于唐安之突然改变计划提出的条件,因而注意力全放在了柳白朗身上,如今古扎巴布飞身上来,众人的目光立刻被他牢牢吸引,不因旁的,只因他的容貌实在过于出众。   他们方才只能远远瞧见他与柳白朗一道进了门,见他风姿绰约,仪表不凡地站在柳白朗身侧,料想必是柳白朗近日招揽来的一号人物。如今离得近了,顷刻被其殊丽的容貌所震慑,更有甚者不禁露出些痴迷神态来,就连主座上的唐安之亦不由眼前一亮。   古扎巴布今夜着了一身暗青底色宽袖阔腿的苗衣,上头用着金丝彩线与银片绞绣了数尾斑斓的孔雀团花,花色艳丽的有些过了火——这衣裳真不是谁都穿的,一般人穿着难压这艳色,准叫人被衣裳比下去。况这衣裳上身短,下身长,不仅非得四肢修长的穿来才好看,还需露出一小节腰腹来。   但着在他身上,却是妥帖无比,相得益彰,只因他不仅长身玉立,面容更比这衣裳艳丽几分——巫瞑面容肖似他的母亲阿依古丽,有着如刀刻一般深邃立体的五官,精致的世所罕见。只有眉目的颜色遗传自朗风惠,漆黑如不可见的深渊。他右眼眼角有一点泪痣,色比墨浓,那样纯粹的黑色与他那常年接触药物而苍白薄透的肤色映衬着,别有几分妖异惑人的味道。   他摸着左耳下银月孔雀尾的耳坠,朝唐佰越伸出手。   唐佰越只觉心神一震,像是一束光穿越黑夜只落在了自己身上,有些着迷的向前走了一步。将自己的手交到古扎巴布的手上,古扎巴布轻轻握住,一挑眉,用力一拉,将人揽入怀中,轻轻咬着他的耳朵问:“你想我了吗?”   古扎巴布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使上了些许内力,让在场的皆听见了。   唐佰越转头看向他,略有些出神。他也知道巫瞑生的美丽,只是往日里巫瞑美的细水长流,无论何时看着都叫人觉得赏心悦目,不似今日这般美的有些咄咄逼人了。竟让他生出一种被扼住咽喉的逼命感来。   唐佰越正要开口问他话,楼下传来柳白朗冷若冰霜的声音。   “我不同意。”   古扎巴布往下望了一眼,笑了笑,道:“亲爱的,我不是你的下属,不需要你同意。”   柳白朗怒的拔出身旁侍从的剑来,往上一掷,直直钉在古扎巴布倚靠的朱红木柱上,入木三分。   见古扎巴布依旧没说什么,竟气的拂袖而去。   古扎巴布满不在乎的端来一杯葡萄酒,举杯饮下一半,又将杯盏转向唐佰越,问他要不要喝。   自他飞身上楼来,唐安之便一直紧盯着他的脸瞧,此时方开口道:“我有点后悔了。”   古扎巴布看向他,笑着摇摇头,道:“这可不行。唐先生今夜一定要将账本送到酒池峡去。跟我做生意的人,没有活着反悔的机会。”   唐安之也笑了笑,道:“不,你误会了。我是后悔自己应该开另一个条件。”   古扎巴布扬眉道:“哦,愿闻其详。”   唐安之道:“我当让你陪我一夜才是,越儿年纪尚小,怕是消受不起你。”   古扎巴布闻言打量了他一眼,竟然哈哈大笑起来,道:“你不会也喜欢过朗风惠吧?”   唐安之奇怪道:“为何有此一问?”   古扎巴布道:“他是我爹。上一个对我感兴趣的老头子就是年轻的时候追过他。”   唐安之听闻此言,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方道:“你是他的儿子?真奇怪,我没见过他,只听说过他。我知道他是个断袖,却从没听说过他有个儿子。”   古扎巴布将酒盏与唐佰越皆放下,道:“是啊,所以我生来没有爹。”   言罢,古扎巴布也站起身来,牵过唐佰越的手,道:“春宵苦短,走了。”   唐佰越回头望向唐安之,唐安之微一颔首便放他们离开了。   两人走后,唐安之又命人弹奏起那曲淮阴平楚。   唐安之听着熟悉的曲调,用指尖在案几敲击着节拍,吩咐道:“去查一查,他的母亲是谁。” 第41章 章四十   虽然唐佰越对唐安之唯命是从,但是这俩师徒并没有住在一起。   唐佰越在恶人谷内的落脚处也在烈风集上。那是唐安之在恶人谷内刚站稳脚跟时,花了平生第一笔‘大价钱’在烈风集上买的一间屋子——话虽这样说,但烈风集的物价在恶人谷也是出了名的高,所以那间屋子也不大,只有一个花厅两间卧房。唐安之收拾了一间自己住,另一间让唐佰越和他那几个薄命的师兄弟挤通铺。   几年后,唐安之在恶人谷内渐成气候,加之沈眠风离开恶人谷后丐王坡失主。唐安之瞅准了时机,便将自己的堂口落在了丐王坡上。那时候唐佰越正在巴陵执行潜伏任务,等他再回到恶人谷时,当年和他一起挤通铺的师兄弟们已经死的一个也不剩了,唐安之便将那间老屋给了他。   唐佰越曾经问过唐安之的意思。   唐安之只笑了笑,让他自己选。   也不知唐佰越是如何想的,最后竟然也没有搬到丐王坡去,留在了烈风集。   不过唐佰越常驻在巴陵,一年之内真正待在恶人谷的时间并不长,他那间老宅里并没有什么人烟气儿——古扎巴布进门后点燃了屋内的油灯,昏黄暧昧的灯火很快照亮了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因为屋内的陈设实在简单至极。   两间卧房的门都落了锁,花厅地上铺了一张花色老旧的毯子,中央空落落的摆着一张四方的木桌子和四条板凳,衬托得这面积不大的花厅无比的空旷,因为除了这套桌椅,整个花厅内唯有一张放在角落里的竹榻。   古扎巴布环顾四周,几乎被这屋内四壁所发散的质朴之气所震摄,不由皱眉,心想,这地方能住人?   唐佰越却仿佛丝毫不觉自己这个落脚处有何不妥,直接坐到榻上,拍了拍半旧地蜀锦被面高高兴兴的招呼他道:“巫瞑,过来坐。”   这个称呼让古扎巴布很不舒服,太阳穴附近的青筋都不由自主的跳了跳。但他忍住了怒气,走了过去,在唐佰越身旁坐下,对唐佰越慢条斯理地道:“我不是巫瞑。花鹤翎应当告诉过你吧?柳白朗说你帮他收拾了不空关的乱摊子。”   唐佰越困惑的问:“有差别吗?”   古扎巴布挑眉,反问他道:“你觉得我与他没有差别吗?”   唐佰越没有答话,略茫然的盯着他看。   过了一会,古扎巴布先笑出了声,他道:“我忘了。你平时不爱动脑子。我们换个说法好了,你觉得我做出的事情,他也做的来吗?”   唐佰越顺着他的话问道:“你做了什么?”   古扎巴布面上依旧带着笑容,但声音渐渐失去了温度,他说:“我杀了很多人。”   唐佰越却道:“你以前也杀人。”   古扎巴布只好继续同他解释道:“那些人与我无怨无仇。”   唐佰越平静地说:“恶人谷内许多人也与浩气盟无怨无仇。仇怨是杀人的理由,但没有仇怨却不是不杀人的理由。”   古扎巴布微微怔了一下,继续道:“我还来了恶人谷。”   唐佰越道:“这不是第一次啊。”   古扎巴布觉得这场谈话真是没法再继续下去了,开始有些急躁地问:“你觉得我的脾气和他一样吗?”   这次,唐佰越沉默了一会,仿佛认真思考了起来。最后摇摇头,道:“可是,人都有脾气好和脾气不好的时候啊。”   这回古扎巴布彻底愣住了。   唐佰越自顾自地说:“同一具身体,同样的记忆,你怎么能说你不是他呢?”   古扎巴布终于找到了反击点,轻呼一口气,略有些得意地道:“我们的记忆是不一样的。我有巫瞑所有的记忆,但巫瞑没有我的任何记忆,我的记忆是独立的。”   唐佰越毫无障碍地道:“那么只能证明,你是巫瞑,但巫瞑不是你。”   古扎巴布的脸彻底垮了下来,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急躁——他今夜之所以会答应唐安之那个无理的条件,除了想帮柳白朗兵不血刃的拿回神池岭,便是想要乘机好好打击唐佰越一番,让唐佰越彻底对巫瞑死心。不想唐佰越这家伙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反倒将自己搞的心绪不宁,怀疑人生。   古扎巴布的耐性有限,彻底收了面上虚伪的笑容,露出本性,恶毒地道:“巫瞑很喜欢你,因为你像他的母亲,聪明豁达的过分了。我却很讨厌你,因为在我眼里,你无聊透顶。”   讨厌这个字眼从巫瞑的口里说出来,实在让唐佰越有些伤心了。唐佰越毫不掩饰地有些哀伤的望着他。古扎巴布却被这个眼神所取悦了——是的,这才是他想要的东西,所有巫瞑所珍视的事物,他都恨不得撕的稀烂。   他又重新笑了起来,变本加厉道:“或许只有巫瞑才会喜欢你这样的小怪物。不过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要□□吗?”   唐佰越盯着他,仿佛在认真思考些什么,最后失望的摇了摇头。   古扎巴布道:“我猜也是。巫瞑敢招惹你,便是因为他早就看透了这一点。你和花鹤翎、叶清歌那种死脑筋不一样,他们被这世俗的规矩给教坏了,总觉得感情就是生生世世的从一而终,为了感情要生要死的。”   “而你。”古扎巴布抬手指向他的眉间,道:“没有人教过你什么叫感情,你也不懂。对你来说那只是一种感觉,而且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感觉。无可,无不可。”   古扎巴布摇了摇头,最后总结道:“所以也就不存在用肉体关系验证感情这个步骤了。”   唐佰越仿佛没有听懂他这番长篇大论,只发表了一句简短的感想。   “你现在让我感觉很糟糕。”   想了想,唐佰越又添加了一个形容词来定性这个抽象的糟糕,他皱着眉头道:“不舒服。”   古扎巴布笑了笑,点头道:“这就对了。这就是所谓的性格不合。现在,你能分辨我和巫瞑了吗?”   唐佰越眨了眨眼,仿佛懂了,又好像没有懂。   古扎巴布却不想再继续陪他这样虚耗下去,起身道:“我要走了。”   唐佰越将他拉住,道:“巫瞑,你还没亲我呢。”   古扎巴布将他的手拂开,回首道:“巫瞑才会亲你,我不会。”   酒池峡   柳白朗的古楼   拂晓前的天空,阴沉沉的,没有一丝的光,星与月皆不可见。   山风吹落院里老槐树上雪白的花,飘入窗棂内,散开淡淡的香气。   半梦半醒之间,柳白朗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动,背脊上贴上了冰冷的银饰,他兀然睁开眼,抗拒的推搡着床榻间新的来客,想来也是没彻底睡醒,竟没直接一掌往脑门上拍去,只嘟哝着让他滚。   然而床榻间只有那么大的一点儿地方,纵使有绝世武功也无法施展开,古扎巴布很快依靠蛮力制住了他,嘴里有些疲倦地道:“别闹。”   柳白朗便张口狠狠的咬在古扎巴布的肩头,直到他口里尝到了咸腥的味道,古扎巴布也没将人放开,任由他那样咬着。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似乎嫌发泄的不够劲,柳白朗又用指甲掐他的肉,古扎巴布疼的吸了口冷气,有些生气地道:“得了便宜还卖乖,可就不是情趣了。”   闻言,柳白朗松了口,抬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古扎巴布推开,气呼呼地坐起身。   古扎巴布只觉得身心俱疲,也就随他去了,自己敞开了躺在柳白朗的榻上。   过了一会儿,柳白朗气呼呼地道:“我拒绝他了。”   古扎巴布将手盖在脸上,不知是怎么想的,只轻轻笑了一声,道:“是啊,你只是有点儿迟疑。”   柳白朗坚持道:“我拒绝了。”   古扎巴布将盖住自己脸的手摊开,叹了一声,哈哈大笑起来,道:“喜欢世人都喜欢的东西有什么错?”   这话并不能彻底的安抚住柳白朗,他依旧感到有些胸闷气短,气不打一处来地咬牙道:“我心里不痛快!”   古扎巴布停了停,说:“我没跟他上床。”   柳白朗立刻扭过头来看他,面上神色有些复杂。两人四目相接,古扎巴布忽然笑了一声,将他拉回床上,抱在怀里哄道:“好了,你的问题都解决了,现在好好陪我睡觉。”   柳白朗躺在古扎巴布的怀里,吸吮着这男人身上独有的草木香,果然平心静气了许多,只是嘴里依旧不肯示弱地问:“他有病吗?”   古扎巴布不耐烦地道:“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个女人,婆婆妈妈的。”   柳白朗又伸手拧他的大腿根。   古扎巴布吃痛,又不能与他计较,只淡淡说了一句。   “没有。”   柳白朗刨根问底地道:“那是为什么?”   古扎巴布道:“因为无聊。如果和唐佰越上床,大概会像奸尸一样,我没兴趣奸尸。”   柳白朗继续问:“还有呢?”   古扎巴布反问道:“你有完没完了?”   柳白朗挑眉道:“上了他,你可以恶心巫瞑。上他没有意思,但恶心巫瞑的兴趣我相信你还是有的。”   古扎巴布略夸张的哦了一声,嘲弄道:“你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柳白朗彻底没了顾忌,二话不说又掐了他一把。   古扎巴布忍无可忍的将他的手拍开,解释道:“我答应唐安之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对唐佰越做任何事,巫瞑都感觉不到,我也不会再给他机会知道了。唐佰越自己也感觉不到,在他眼里我和巫瞑没有分别,所以彻底没意思了。”   柳白朗眯着眼,问:“你确定没有别的原因?”   古扎巴布低头看向他,将脑袋埋到他的脖颈上,又啃又咬,含含糊糊地道:“你真的像个女人一样。” 第42章 章四十一   炎狱山   朗风惠旧宅   夜近天明时,浓比墨色。   庭院里有一颗比这个院子年岁更大的老银杏树,它在院子的西北角上高高的耸立着,盘扎的树根强劲有力地在地面上抓出一个小土坡来。花鹤翎蜷缩在树根下一个被风的角落里,象一个安然躺在母体内的稚子一般,全身上下竟是赤条条的,只有脖颈上带着一个笨重的铁项圈,一条漆黑的链条从他后颈延伸出来,另一端被固定在老银杏树的主枝干上。   一片碧绿的银杏树叶缓缓的落在他身上,他睁开眼,抬头看见了郁郁枝叶间飘下的一片衣带,靛青色的衣带尾端缀着一枚小小的柳叶刀。他将眼睛闭上,复又低下了头,沙哑着声音道:“别看我。”   唐佰越躺在他头顶的枝干上,望着葱葱树影,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所知的巫瞑,总是和光同尘的,从不会主动惹得旁人不快。可这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因为在巴陵的时候,花鹤翎就告诉过他,古扎巴布恨花鹤翎。   两人一块静默了一会儿,花鹤翎小声道:“药藏在平安客栈,我们见面的厢房梁上。我不知道柳白朗对他动了什么手段,药效或许只管一刻钟的。你同他简单说明一下眼前的状况,让他自己做决定。”   唐佰越平日里懒得动脑子,似乎也没什么主见,却不愚钝,稍微一想便明白了花鹤翎的计划,并无异议。   又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要跟我走吗?这儿守卫不多,想要离开很容易。”   花鹤翎闻言,迟疑了片刻,最后低声道:“不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稀薄的晨光穿透层层华盖般的树冠斑驳的落在花鹤翎的身上,他疲倦极了,也平静极了,终于沉沉的睡去。   酒池峡   小竹楼内亦迎来了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柔软的日光与清透的山风一道穿过琉璃屏风洒落内室。   古扎巴布本就不习惯睡眠,早早的便先一步醒了过来,只是高床软枕温柔的叫人不舍,便依旧搂着柳白朗合着眼躺在榻上假寐。   一个小厮入的门来,隔着屏风行礼,恭恭敬敬地禀告道:“主人,唐三少求见古扎大人。”   唐佰越在唐安之门下排行老三,故恶人谷里的人尊他一声唐三少。   古扎巴布还记着前夜的仇,听了唐佰越的名字,只觉得晦气,便道:“不见,叫他滚。”   未料,柳白朗却道:“引他进来,带到花厅去候着吧。”   古扎巴布睁开眼,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柳白朗。   柳白朗撑着手臂坐起身来,眉宇间尚有几分睡意,顺手捋了捋鬓角的散发,垂眸道:“侬想等着他自己打进来么?侬又不是不知道他没有脑子,只听唐安之的摆布,十有八九是唐安之让他来的。”   古扎巴布道:“他没有脑子?呵,你们对他的误会可真大。”   大抵是还没睡足,柳白朗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平日里的凌厉皆还没聚拢,带着吴音绵软道:“无论如何,他是唐安之最看重的徒弟。打他的脸就是打唐安之的脸,现在还不是和那老贼撕破脸的时候。侬不想见他,我替侬打发了他就是了。”   也不知柳白朗今日是真的心情好,还是真的没睡醒,这一番话说的都有些温柔缱绻的味道了,临了竟还在古扎巴布脸颊上轻轻落了个吻。   古扎巴布快被他给甜软了,想了想将人拉回了床上,爬起身来,打着哈欠道:“算了,我去。”   古扎巴布心想经过昨夜那一番谈话,唐佰越对他应已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若真是唐安之派他来的,那么不见到自己,想来唐佰越是不会罢休的。   他稍作洗漱,随意披了件外裳下楼出门去见唐佰越,岂料唐佰越一见到他,竟就扑了上来,如小鹿入怀,撞的古扎巴布措手不及。   一大清早就有人投怀送抱,着实叫古扎巴布结结实实的楞了一愣。   就这片刻的功夫,唐佰越竟仰起头来,张嘴吻住了他,灵巧的舌头将一颗药丸推送入喉。   古扎巴布即刻感觉到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头疼欲裂间,脑海中浮现过许多画面,有关于不空关的,有关于柳白朗的,也有关于龙门荒漠的,关于韩广的,往日种种,走马灯一般,最后定格在一间古老的深宅大院内,庭院里的洛阳花开的正盛,花鹤翎坐在廊下捧着一碗茶,静静的思索着什么,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真是时光未央,岁月静好。   此时此刻,他听见唐佰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在等你。”   巫瞑睁大眼睛,那浓墨似的眸子里,琉璃般泛起淡淡水光。   柳白朗还伏在榻上,也未睁开眼,只听得开门的声音,软软地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此后再没了声音。   光阴似水,一眨眼便过去了。昆仑的夏天尤为短暂,八月才堪堪出了头,寒蝉却似乎已嗅见了秋日的味道,渐渐的不支声了。   连日的日晒雨淋让花鹤翎大病了一场,离开恶人谷足足将养了一个月。期间断断续续的低烧让他几乎下不了床,好不容易有一天稍稍好转了一些,睁开眼看到的人却是唐佰越,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唐佰越见他醒了,下炕给他倒了一碗水,用筷子蘸在他唇上,对他解释道:“巫瞑去叶家商行传信。”   花鹤翎轻微的点了点头,无力地眨眼,似还没有真正清醒过来,呆呆的,倒有些别样的可爱了,过了一会儿,脸上才浮出些困惑的神色。   唐佰越知他在困惑什么,答疑道:“我路过长乐坊,来看他。我不来,他不敢离开你,担心你醒过来没人照顾。”   花鹤翎淡淡应了一声,睡的久了,脑子似也迟钝了,很缓慢地问他道:“柳白朗呢?”   唐佰越答道:“死了。巫暝杀了他,然后自废了武功。”   花鹤翎闻言,神色有些复杂。   唐佰越道:“你不必担心。对于巫暝来说,武功固然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所以拥有的时候他无法主动选择放弃。但若真的失去了,不是他的东西,对他而言亦无什么重要了。   因为消沉这种情绪,没什么用处。”   花鹤翎无奈笑笑,问:“真有如此简单?”   唐佰越摇摇头,道:“这一点都不简单。对巫暝来说放弃这个决定很难。你不离开是对的,只要你还在危险中,他就不会在做完这个决定后一时冲动的连带解决了自己。”   花鹤翎道:“我很卑鄙。”   唐佰越不置可否,驴唇不对马嘴地道:“我不想他死,和他在一起这样的感觉很舒服,很安心。”   花鹤翎是个明白人,一瞬便懂了唐佰越话里的意思,又觉得这人真是有趣,平日里显的那般薄情,又竟这般会安慰人。但也没有再深究这个话题,有些事情,终归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他断开这个话题,问道:“唐公子,你考虑过离开恶人谷吗?承蒙你多次照拂,或许这次我也能帮你一把。”   不想,唐佰越竟摇摇头,平静道:“我不能离开师父,手脚离开脑子就会废掉。”   花鹤翎不明所以的望着他。   唐佰越却没有再解释些什么。   幸好花鹤翎也是个识趣儿的妙人,没有再刨根问底下去。   依旧是那句老话,此间许多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门外传来鸟扑打着翅膀飞走的声音,银饰随风叮铃作响,像是一首乡间小曲。   巫暝进门后直奔厨房,将新买来的活鱼放入大水缸里,朝院子里喊道:小越,今晚上要留下来一起吃饭吗?我买了新鲜的鱼。”   唐佰越闻声出门,钻到厨房里,说:“师父让我今天酉时之前回去。”   巫暝说:“那就没法一起吃饭了,嗯……上次小雁临走前给他做的酥糖还有一袋,你要带回去吗?”   唐佰越愉快的点点头。   于是巫暝开始翻箱倒柜地给唐佰越找酥糖,唐佰越走到他身边去,小声告诉他道:“他醒了。”   过了一会儿,唐佰越拿着一袋子酥糖离开了。   巫瞑将老梨木的大门关上,深吸一气,有些局促的进了屋。 花鹤翎正坐在土炕上看窗外的鸟,见他进了门来,也没转过头来,只用余光偷偷地瞥向他。   两人之间仿佛有点尴尬,又仿佛浮生偷歇,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是最初的模样。   最终还是花鹤翎先开了口,光风霁月地问:“小雁呢?”   巫暝慢慢的摸到床边坐下,缓缓道:“他回去报讯,半个月前就走了。我让他告诉他叶清歌,龙门的事情是我们遭了柳白朗的道,夜里我和韩广去追击他,中途我旧伤复发,连累韩广死在他手上。我被他带回了恶人谷,找了个机会和他同归于尽了。”   花鹤翎转过头来看向他,眸中淡淡有些惊诧。   巫暝平静道:“这样说会比较方便他处理后事,这次给他添的麻烦够多了,能省则省吧。我让小雁暂时别告诉他我还活着的消息,怕不够逼真。等风头过去,再让义父转告他,他应该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花鹤翎调侃道:“想来下次见到你,还是会打你一顿的,你现在不是他的对手了。”   巫暝道:“是得找个地方闭关一阵子了。重头再来,多少会比上次容易一些吧?有想去的地方吗?还是在长安养牡丹花?”   花鹤翎眨了一下眼,嘴角微微翘起,问:“就你与我吗?”   巫暝道:“同行的,不一直都是你我吗?”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完结了,只还有一篇后记碎碎念,等修完错别字再用调整为完结好了 第43章 后记   写给自己的后记   关于这篇《蛇蝎美人》总得来说,我个人是很不满意的,几乎算是难产了……说起来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要知道这篇文从准备工作上来说,完全是可以秒杀我以前写过的所有文的,光是大纲我就写了一万多(它自己也就才不到十二万),而且几乎出场的所有角色,我都写了详细的人设稿,包括那个只活在引子和番外里的喵哥陆爽,可就这样我居然还卡文了,还ooc了,还脱离本愿了……   只能说造化弄人啊……   其实从名字和cp选定上我就开始各种不顺……   首先我当年最初的目的是很简单的,作为一个五毒苏,在写了all毒的情况下,我觉得我应该再战一篇毒all,这样就齐全了!算是对自己和对自己深爱的五毒都有个交待,就能圆满的爬墙了!   所以最初对于巫暝的设定就是放荡的万人迷攻,目标是睡遍全门派。因为是贵乱文,所以每个门派的受都会突出该门派的特色,就会偏于每个门派的固定同人形象,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我对这些门派的形象的固有认知。比方说,叶大少君子端方,大事为重;陆喵哥作为外邦人,热情放浪;花鹤翎不问世事,空谷幽兰;唐佰越像个机械人一样冷漠孤僻;柳公子像个女孩子一样又傲娇又艳丽;雁长风热血而单纯。   这样设定我认为本质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不然我写什么毒all~   但遇到了一个比较致命的问题是,这样性格迥异的几个人凭什么都跟巫暝睡啊?凭啥!!总不能回回都下□□吧!!!总不能写个花言巧语到处骗人真心的渣攻吧——虽然后来我非常后悔没有这么设定!!!要真是渣,睡起来一定很爽啊!!!咳咳_(:з」∠)_   作构思的时候还是比较纯情的,没学会渣攻的好……所以就希望大家都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上彼此的,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因为历史遗留问题!以巫暝的性格打死他他也不能睡了叶大少,叶大少又拉不下脸来用菊花□□他……巫暝要是睡了叶清歌,他就ooc了啊!所以就有了ooc版的巫暝,古扎巴布就诞生了!!!   有了古扎剧情一下就顺畅了!所有巫暝不能睡不愿意睡的,古扎同志都愿意代劳!   哈,说笑的。   其实古扎巴布真正的诞生原因是我和基友说,现在五毒太弱了,不开个挂攻的了谁啊!但是最好用的王蛊挂被他爹给用了,最好开车的挂被塔夏给用了,为了避免重复,只好换个外挂给巫暝,我坚信越强的力量要付出越强的代价,古扎就是巫暝付出的代价,但写到最后我发现,其实写出来的效果更近似于龙珠里的神为了成为神,将自己的恶念分裂出了比克大魔王。   巫暝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乐观,积极,但他内心必然也有痛苦之处,比如说,朗风惠。并不是说单亲家庭就不幸福,只是在那个年代,阿依古丽作为一个美丽的,来历不明的富有的(郎师兄给的安家费还是很丰厚的,加上叶归舟的照顾,她在旁人看来绝对是富有的),令人艳羡自然也令人嫉妒,加上阿依古丽是个比较我行我素又过分豁达的女人,从不介意和刻意掩饰自己的过去,巫暝不可能不受到非议。而且在江南受到的非议可能还少一点,到了苗疆甚至会更多一点。阿依古丽对待感情的方式是很成熟的,甚至可以说是超前的,后来也深深的影响了巫暝,但并不是系统的,所以巫暝在这个转化过程中肯定痛苦过,困惑过。而且年纪轻轻身处异乡确实很可怜了,幸好他遇到了疼爱他的师父,但尤娜和灵蛇一脉的处境,就是另一个给他带来许多负面情绪的源头了。其实并不是蛇血或者功体有什么问题,而是蛇血激发了他的情绪,大喜大悲,可同时他深深厌恶这种过激的情绪,因为这些情绪给身边人带来了困扰,麻烦和他们对自己的恐惧。他刻意的压制自己,分割自己的正面情绪和负面情绪,最后的推功疏导其实只是□□,古扎不是他练功的副产品,而是他对自己过分逼迫下产生的自我厌恶人格。   古扎深恨巫暝的真正原因,不仅是因为最先接触他的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坏的,不好的,抗拒他的存在,企图消灭他,而这些人都夸赞巫暝,认为巫暝是好的优秀的,应该留下的,更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第一个开始排斥讨厌自己的就是巫暝本身。   这么说来似乎巫暝就是极善,古扎就是极恶,但其实也不是,写到唐佰越那段谈话的时候,我突然顿悟了,我虽然把他们当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来写,但本质上却依旧是一个生命体的两个面,很微妙也很有趣——古扎做出的那些事情难道巫暝就做不出来吗?要是恶人谷抓了花鹤翎,巫暝照样会不择手段的将人救回来,甚至不需要是花鹤翎,任何巫暝重视在意的人,包括叶大少,小雁,尤娜师父,他为了保护他们都是可以不择手段,不计杀戮的,他没有那么高尚,并不准备做一个纯粹的正义的伙伴,巫暝注定是一个为情所困的人。他积极冷静坦诚的对待爱情,正因为他清楚这一点。如果说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最大的不同,那么真正的区别应该是——巫暝是活在社会下的人,他活的很克制。而古扎是活在深林里的野兽,藐视所有的人类法则。              所以这个故事的结局我很喜欢——对于我来说,这个故事不是一个纯正的悲剧或者喜剧。而是一个另类的开放性结局,对于喜欢巫暝的人来说,这是个喜剧;对于喜欢古扎的人来说,这是个悲剧。   说完亲儿子们,就该说说儿媳妇们了。   首先我要说说花鹤翎,我真是爱死他这个名字了,虽然我知道古代大家公子肯定不能取的这么骚,但我嘎意!!!   结局是从一开始就定好的,甚至可以说正是为了写这个结局我才花了那么大的功夫作铺垫的。我最初就是想写,巫暝在外面浪浪浪,嫖尽天下,自己最心爱的窝边草却连想都不敢多想,很深的双箭头暗恋,甚至两人都明白彼此心意还在暗恋,就怕挑明开,感情有一天走到尽头了怎么办,不若就这样停在将满未满的时刻。   虽然巫暝努力真心对每一个情人好,但人心非秤,花鹤翎对于他来说永远是不同的。   结局他们确实在一起了,大概就是我爱你终于超过了失去你的恐惧。   对于花鹤翎的设定我也是比较喜欢的,外柔内刚小腹黑,emmm大概是腹黑写的有点不够,下次还需要加以改进。他内心坚韧,虽然温文尔雅,但也不能算作一个传统的‘好人’。甚至应该说他是一个俗人,一个有本事有缺点的俗人,但正因为这样他在我心里才不是单薄的三个字。   同样的,缺点很明显,甚至可以说我夸张的突出了柳白朗的浑身缺点和臭脾气,他此人心胸狭隘,阴险狡诈,唯利是图,可是……我超喜欢他的!!!我要大声说,我把柳小姐设定成这样真的不是为了黑秀坊,而是因为我真的很想写一个个性非常鲜明的‘恶人’!我对古扎和他的感情风格定位就是坏人们的爱情,甚至不够纯粹(他将古扎接回来是存有利用他的心思的,而这一点古扎是清楚知道的),所以柳白朗才会又纠结,又不满,却又对古扎不加阻止。   比起毒花的精神恋,毒秀这一对就显得更加物欲横流,甚至有点老夫老妻相互嫌弃的风味,古扎从一开始就很了解柳白朗——所以在瞿塘峡离开的时候他才会笑,因为他知道柳白朗不一定会来找他,柳白朗从小孤苦,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做任何事都会衡量利益,如果利益不足,仅仅出于感情替他周璇的可能性很小。但柳白朗确实又很喜欢他,因为古扎对于柳白朗来说神秘又强大,甚至可以说从小到大没有人比古扎待他更真心,更深情厚谊。所以古扎不喜欢哄柳白朗,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柳白朗其实也不稀罕别人一个劲的讨好他,另一方面是知道柳白朗会蹬鼻子上脸的!——就像那晚回去,柳白朗在床上逼他说喜欢自己一样。但不能说古扎不宠他哦~古扎其实算是一个有点苦逼的攻,柳小姐喜欢的他都会帮他拿到手,这样的老公就像是平时冰块脸但没事就丟张卡让你随便刷嘛!   而柳小姐虽然平时刁蛮任性又傲娇,但要真顺对了毛,也能很温柔体贴的,只可惜~唉~~~   哈~说完角色,我就该碎碎叨一下写作方面的失误。   首先是名字取的十分蛋疼,我最开始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巫暝的门派字号是灵蛇,因为古扎喜欢崇拜老爹朗风惠,而朗风惠的门派字号是圣蝎。而巫暝又是个大美人!所以蛇蝎美人这四个字都是暗指的巫暝,我还洋洋得意了好一阵呢!!!结果因为美剧蛇蝎美人的缘故(这车撞的真是无妄之灾),这名字在微博居然是屏蔽的!!!   简直蛋疼→_→……   然后,前期工作做的那么细致真正的原因是一开始蛇蝎美人的篇幅没有这么短,我本来是打算闹个大新闻,写个大长篇的,分角色来,一卷一个事件攻克一个门派,已经有初步设想的包括天策卷、苍云卷、唐门卷、藏剑卷、明教卷,而这些卷里面,人物是完全分散的,并且各自交叉有一点戏份,比如说在我最开始的人设里叶大少和越越其实是有对手戏的……更不要提被我彻底删掉的天策卷和明教卷,这两卷我可是设计了大段大段的黄暴肉啊!!!尤其是陆爽!!!可以玩各种play的_(:з」∠)_……但最后全部删掉了……并不是因为懒,而是因为现在呈现出来的剧□□实上是最终卷,也就是毒花卷的主线剧情!!原计划在这之前的所有卷里,花哥和巫暝的感情线都是隐藏线,也就是鹤翎做了六七卷的电灯泡,一直在围观巫暝和不同的男人搞来搞去,还一个个都睡了!鹤翎太可怜了有没有啊!!而且我真正想写的,最想写的其实就是这个结局啊!!!如果把战线拉那么长!我要是写不到结局就坑了岂不是亏大了!!!   ——抱着这个想法,我就把我在这篇里最想写的几个点调整出来集合在一起的整合成了现在的大纲。其实这个剧情结构我还是比较满意的,但这次写作最大的问题也出在大纲上,那就是大纲写的……太详细了,说出来简直好笑,我大纲里很多地方是可以直接搬到文里用的,修改一下标点符号就可以……这么做好处肯定是有的,第一点就是我写完这个巨详细的大纲以后,我觉得我不把这篇文写出来真是对不起自己,最后简直成了填坑的动力,并且卡的很痛苦的时候也能往下写,区别是写的好一点和坏一点罢了,不会影响剧情的连续性,而且就算断更很久很久,也绝不会出现前后矛盾的逻辑错误。但缺点也非常显著……因为大纲写的太详细了,严重影响了行文的流畅性,也阻碍了写作给我带来的趣味。   我以前一般不会打很细的大纲,甚至不写大纲写完一篇文也毫无压力,有些文更是完结了都总结不出大纲,因为剧情和叙述玩的花样有点多,结构比较复杂…………但在写文过程中慢慢一边想一边写的过程是很愉快的,因为前路充满了未知,所以更有趣味,而且行文的感情也会更加流畅,这是值得注意的。   所以这篇文写的不是很满意,甚至自己看着有些嫌弃,觉得失了原有的趣味,希望下次能加以改进,写的更让自己喜欢。   ps:最后声明一个问题,不空关这件事,我真的不是想暗黑浩气盟,也不是三观出了什么岔子,下笔的时候也很纠结,但我确实没法改……因为我是先写的人设,再将人物放到一个大的社会环境下,以一个事件为引,后面的所有剧情都是根据角色性格自动推导出来的,而以古扎的性格,我觉得他做不出第二个选择啊!他就是会搞出灭门这种惨案的混蛋,儿子生下来就这样,我也没办法。但如果一个故事里全都是好人,我大概只能这人大会议记录了……